傍晚时分的空气比较厚重,一部分原因是夕阳将色彩蒸得滚烫无比,一览无边的海面也燃成翡翠红,好似流状的水晶在波动着,蒸出一大片火烧云消逝在天际,另一部分来自机器噪音,今夜涨潮,赤红海水扑打在高铁车身上,像要将这钢铁熔化掉,那溅起的白色水花,就真的像是熔化了一般。
海上高铁每天都会吸引大量游客,除了昂贵又奢华的音速客机外,高铁是“速度观光”爱好者的首选,特别是这列从国家首都开往爱奥尼亚海域的特殊列车,它每天晚上六点钟准时出发,到无人的深海隧道,再游走在漫天星辰的海面上,经过海岛放哨岗,路过世界政府的“万花筒”,抵达爱奥尼亚港口。乘客一般分为两种,一种是去探险的,感受在隧道里的深海孤独,拍张最干净的星空照片和远远小小的万花筒楼,到了终点自己坐船回来,另外一种就是有目的的,背了很多慰问品去放哨岗看望亲人。
然而随着时间过去,它就要停运了,因为运行起来成本太高,而且城市中心偏移过,这条线路太偏远,不是那么被需要了,每天晚上出现在一些用户微博上的星空照片,即将成为历史,还有想坐得舒适一点的探亲乘客,也必须坐肮脏的船了。
今天去探亲的乘客特别少,好像是因为人类代表要坐这趟列车,藏狐乔飞女士特别不解,刚才它兑票的时候,就被保安告知了今天放哨岗不允许探亲,要是去的话,不要说是探亲的,不然会被拦下来,可是它装了好多好多儿子爱吃的东西,还有丈夫的遗像,半个月前去世的,儿子还没能见父亲最后一面,便只能用这种方式道别,任何东西都不能丢,然而果真被拒绝上车了,然后它发泼、打闹,东西全被扣在了站里,在旁观者嫌恶的眼光下,它被命令冷静之后再回来取。
站台内特别热闹,那个身材矮小的人类一脚跨在列车上,记者们在找最能显出他高大的角度,乔飞真心不明白,那个人类口口声声说是为了体验百姓的生活,而他的出现,正好又扰乱了我们的生活,虽然他地位高,这也是没办法而定下的必须的职位,总有一个人类要担任,不过是个人类,要是动物政府一发威,哪儿能容下这些人……它斜眼收回了视线,紧紧盯着手里攥着的印了检票信息的身份证。
车还有五分钟就要开了,人类代表孔庄和四个外交官都坐进了普通车厢,媒体们拍完最后的照片,道别后就回去写文了。车内除了一个人偶尔用手帕擦擦口鼻,来适应动物浓烈的气味外,其他四个人都在畅谈上次在海洋公投馆的事,神色飞扬。
列车预计明天清晨六点到“万花筒”之外,然后统治者的潜艇会来迎接,他们将与统治者谈人权问题,依旧是老问题,每年每月每时都是一个重点话题,但他逐渐发现,在现有的条例下,政府做了太多对于人类而言极不光明的事情,在暗处汲取人类的精力,这个社会在扭曲。这次谈人权,是尖利的,是刻薄的,因为建立在了千千万万的扭曲的人性上,他有职责,在一切都还没发生的时候就把它解决掉。
孔庄最终还是把手帕收了起来,手指放到膝盖上,慢慢打着节奏,其他四个人意识到了他的严肃,也跟着颌首寒噤。
天边最后一根火苗烧灭后,夜幕如月亮泼过来的银光一样盖住了海面,荧屏上正在播放着一首舒缓的歌,歌声把列车微微的机动声掩盖,海水的波浪无声地跟在车底飞驰,孔庄的思绪也飘忽在了黑色的海底里——
“啪嗒!”水流的声音。
他咻的回过头,车内明亮的灯光很晃眼,也照到了他裤腿上一大滩湿物。
“啊,人类代表是么。”眼前这尊青灰色的臧狐狸没有道歉,旷野般犀利的眼神直勾勾盯着自己:“人类的听力真有那么弱吗,我走到你面前半天了都没发觉,本来只是想和你握个爪,没想到车一晃,打翻了杯子。乔飞。”它伸出了爪子。孔庄沉了一声气,伸出手与它握了握:“乔飞女士,你好,请别在意。”
如果换做祖先,早就一口咬断他的脖子了,不管他是谁,都丢回窝里喂孩子,但现在它身为一名光荣战士的母亲,身为文明时代的一员,它必须做好自己:“先生对人类的处境是怎么看的呢?”它自顾自坐在了他的旁边,问。
“……”犹豫了片刻,他想,漫漫长夜有这狐陪着说话也不是不可以,便开口,却道了另一个问题:“不知女士还记不记得,动物是何时成为世界的领袖的?”
它的笑容有些讽刺:“问我记不记得?那时我尚未出生呢,很遗憾没看过史上最宏伟的场面,不过我知道,2100年反转的一刻,动物就被时代授予了使命,成为领袖,这是不容争辩的。”
“统治时代更替了三次,或许是人类活得长,看得多,才能清楚地记载下来你们不是一开始就能胜任的——十年间的夺位战乱,可能你们并不想知道人类的付出……”
“我们在乎的是战争的结果。”它打断了他的话,现在在任何一本教科书中,对于反转之后的那场战争,都直接记叙了结果,然而这又有什么不好呢?
孔庄点点头,继续道:“我给你讲个故事吧,乔飞女士,以前有一座活火山,它单纯地存在在山林里,因为它长得高,每年都还要长高几厘米,所以它看得很高,可是天空的那边是怎么样的,它看不到,它想走到天边去,这时它开始听到脚边的声音,那些树木砂砾说它不可能走远的,因为它最终的命运逃不过被自己燃尽,以往令它感觉不寂寞的那些声音现在听上去很烦,说的声音多了,它被激怒了,连喷了几天的岩浆,把周围的生物都杀死了,它果断地迈开脚步往前走,每走一步,就喷一次,把碍脚石收拾干净,一年接一年,百年接百年,它不知道为什么,渐渐走不动了,没有力气,只想沉睡,某一天,它偶然低头一看,竟发现不止什么时候,肚子里竟出现了一汪奇异美丽的清池,池边树木丛生,清透阴凉,美到巨毒,它再也没法喷发,静静地呆在原地,而那些原本烦人的树越来越多,占据了它的整个肚囊,它在原地永远沉睡了,变成了一座死火山。“
海水平静地任列车划着浪,除了列车,这片海域没有一盏灯,在黑得无尽的海水里,一个遥远的声音从列车底部传来,令海水里的泡沫战栗。
讲到这里,孔庄并没有回头,也没有发现乔飞并非不耐烦地面孔,而是沉思的表情,他顿了好久,才继续说:”为什么现在大肆吃人肉,为什么人类要分成等级人,为什么宠物人当下最盛行,如果没有发生过一些事情,为何人类会遭受如此待遇,甚至连自尊也很难找到呢,动物们都习以为常,而我们清楚,人类和动物的生活完全被颠倒了。即使是国家保护人,也只被保护了地位,而肉体和灵魂,谁管。把人类压到最底层,是从战争结束就筵席下来的传统,以后的以后会涉及得更加宽广,你想想看,这是不是所谓的报复呢?”
乔飞听后,猛然觉得他这是在抨击动物政府对人类的管制,腮帮子不禁咬紧,嘴皮有些气得发抖:“刚才你那个故事,指的就是我们对以前人类的所作所为进行报复,是我们把人类这座火山变成死火山的,对吗?”
“不,火山是动物,而树木和砂砾是人类,重点并不是比喻,只是我想,无论站得高的是哪一方,都应该考虑给世界上的另一群生物带来了什么。“他欠了欠身,表示话题的终结:”希望我已经回答了你最先问我的问题。”
它惊呆了,随后更加生气了,喉咙里发出了野兽的低吼,这时全车厢的乘客都从睡梦中醒了过来,好奇地张望着。:“那你有没有想过,火山走的每一步,都必须造成毁灭,这是领袖的选择。在这一点上,动物做得尽人事,就拿我们而言,放哨这种苦差事,本来都应该由人类去干,因为你们有长寿、有能工作的躯体,可是动物法要求,每一个工作都由人类和动物五五分做;就拿今天而言,本来是正当的探亲日子,就因为人类要乘坐,列车不在放哨岗停靠,就不允许我们探亲。为了环境,动物对人类增长的打压是应该的,你们有没有想过,这根本就不是我们不想与你们友好相处,而是你们死死抱着以前统治世界的骄傲来一步一步威胁我们呢?”这时车厢内的动物都鼓起了掌,只有孔庄和四个外交官在掌声中静默。
外面璀璨的星光被这刺耳的掌声感染了,一瞬间消失得无隐无踪——列车驶入了海底隧道,一头钻入了腥湿的黑暗中。灌满生命水的列车室内只有列车长一尊金龙鱼,它丝毫未发现车厢内的躁动,熟练地调整好仪器,在换班前准备打个瞌睡,突然,就在它视线下移的刹那,车前的灯光照到了前方一个黑黑的巨型物体,黑暗时间长达三秒钟,这绝不是走眼!它马上凑到车窗前紧张地望,见鬼,在隧道行驶,车灯只能照到正前方,再过几米,车就要上行,这意味着那东西在隧道后面……
在它思考的时间内,轨道哐的一声,车已经沿着上行轨道行驶了,车身倾斜地暴露在海水中。列车长吓得有些发愣,它是最近一年才上岸找的工作,海底的情况它比任何陆地上的动物都要了解,那比三架高铁还宽大的东西……它在瞥眼的一瞬间便知道是什么,天呐……那玩意到海面上来做什么!
孔庄没忍住打了个喷嚏,对它们说:“不允许探亲这回事,说真的,我是才听说,之前统治者也没有对我们说过,是我们自己要求坐这趟列车来了。阿嚏……”他抱歉地起身:“这车内的气温貌似下降得有点快,我先去厕所把裤子烘干,有什么问题,等我回来再解决吧。”说完便奔向了厕所。
不说不觉得,一说下,所有乘客都察觉到,车内的空调开得太足了,就像初冬突如其来的造访,而它们此刻在深海,空调应该变成制暖才对。
乔飞是臧狐,对这种小寒冷根本不在意,还是对刚才孔庄的失敬念念不忘,可同车的豚鼠就不行了,它抖抖索索地爬到车窗处,准备调试制冷器:“呼……看来这车真得作废了,坏了坏了……”就在它摸到制冷器的一刻,车窗前猛地一黑,一只充满血丝的大眼睛贴了上来,占据了车窗,能看见眼睛里野兽的锥形瞳孔和金黄色的虹膜。只见豚鼠怔了,两眼一翻,摔到地上。
其实不止豚鼠看见了,二十五节车厢的二百多名乘客都看见了,加上在厕所捧着裤子烘干的孔庄……
他下意识看了看裤裆,XX,这下内裤都得烘了……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