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岁保佑……”
不远处的民居里传来絮语声,勾走了他一缕神识。
一处破败的民居门口,佝偻的西楚老妪戴着花镜,正借着星光在转生木板上雕太岁神像。
“太岁保佑这乱局快点过去吧,怕死人了。”老婆婆絮絮叨叨地自言自语道,“这些仙君神君们啊,每年都来,来了准能闹出人命,叫人恨不能在地上挖个洞把自己埋了才好,等他们走了再爬出来……”
她家窗口正好有一棵转生木,太岁便在其中,树枝倚着人家的窗棂,心想这么害怕,怎么不搬走?
随后他打量起老妪的家,家里只有一间屋,里面有一套破破烂烂的桌椅床铺,都缺脚,用泥巴垫了。桌上有油灯,她不舍得点,在门口借光。房梁上吊下个防耗子的筐,筐里有半块杂米糕,还有颗黑乎乎的腌物……是当年在渝州把他吃得痛不欲生的东西。墙角摆着些拨浪鼓之类的小玩意,还有一摞柳条筐,手工很糙,比机器压出来的差远了,也不知道谁还会买。
哦,他明白老太太怎么不搬走了。
“上次老婆子快病死的时候,就是求着太岁给救回来的。我谁也不信,遇到事就信太岁。神牌得偷偷摸摸刻,蛇王不叫拜……唉,惹不起那些仙尊,太岁勿怪……”
转生木质软,适合动刀,她很快做好了一块神牌,将上面的木屑吹干净了。
神牌成型的瞬间,奇异又微弱的吸引力传来,但太岁的神识今非昔比,再也不会被强行拖到别人身上了。
“前一阵听说有人要收柳条筐,天天盼,老也不来,太岁保佑收筐的快点来……保佑今年能从野狐乡里捡到点好东西,去年去晚了,今年一定赶早……粮食要是能再便宜点就好了,牙不中用,四等米快咬不动了呀……”
太岁在老妪的唠叨中,神识继续沿着小巷扩散,又看见一个赤膊的汉子在打孩子。
那是个楚戏班子,峡江一带人最爱的本地戏,不怎么讲帝王将相才子佳人的事,都是逗乐的滑稽戏。特色是最后一幕,所有角色——包括戏里刚被唱死的——一块起来翻跟头。
以前蛇王那瘪三不知什么志趣,就爱看人折跟头,非得把十来岁的半大孩子翻得吐了白沫,他才大笑着打赏,于是整个峡江沿岸的楚戏班子都开始玩命练翻跟头,还得钻研怎么翻出花样来。赤膊的汉子大约是师父,将一帮七八岁的小孩子打得吱哇乱叫,师父红着眼恨铁不成钢,边打边喊“跑什么!打你难道是害你?不懂事的东西,你们能干什么!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说不明白吗!”
“人上人”仨字他高音没上去,一激动喊劈了嗓子。
太岁从戏班门口路过,一哂。
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好像嗓门大就能成真似的。
陶县消失了,玄门损失惨重。
那凡人呢?
地上有腾云蛟,峡江有蒸汽轮船,不过那都跟手停口停的凡人没多大关系,大部分人就像野草,赖赖唧唧地在荒地里凑合活,风吹就长、秋凉就枯、一动就死。八成人一辈子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县城,陶县在不在人世,对他们来说有什么差别呢?
唔,可能也有一点,陶县邪祟横行,耗灵石的工厂会避开这一带,这里没有那些大机器压出来的玩意,老太太的生意也许能好一点。小小一个县城,短时间之内死这么多升灵,灵气散不出去,种什么不长什么的土质也许会变好。
这岂不是皆大欢喜么?
那他为什么要多管闲事呢?
他难道想被关回神像里不由自主,神识随时被别人的喜痛押解走吗?
太岁的神识散到了全县的转生木上,伸展到了极致,他一端在徐汝成身上的络子上,一端在陶县峡江渡口的转生木栏杆上,把自己拉得跟整个陶县一样长。心念一动,树梢就以同一种幅度轻轻地摇摆起来,细心的百姓发现了异状,大为惊奇,纷纷朝那些树顶礼膜拜。
他许久未曾这样痛快过了。
然后太岁翻了个身,神识飞快聚拢收缩,经过某一处时,打出一道很细的灵气。
灵气精准地划在了虔诚老妪刚刻好的神牌上。
老妪“啊呀”一声,吓得将神牌掉在了地上,再一看,神牌上的太岁左右两边脸上对称地多了几条胡子,太岁神君成了太岁神猫!
然后她耳边响起一个地道的本地口音“别赖老子,你有病自己好的,与我什么相干哦?今日有好事栽到老子头上,明日不顺意了又要栽到老子头上,老子满头让你们栽满草,混账!”
话没完全落稳在凡人耳朵里,他已经回到了那大宛姑娘的院子。
秋杀,区区一个升灵,一脸自己都没活明白的倒霉样,还安排起别人的命来了。
他想她还真把自己当五圣了?
再说五圣又怎么样,月满后成无尘神,踏碎虚空自己走了,留下的人间还不是成了这幅熊样?
板板!
他开口喊了那怎么看怎么眼熟的男装姑娘一声“喂。”
男装姑娘——魏诚响倏地睁开眼,整个人如遭雷击。
“没有恶意啊,别紧张。”太岁面对宛人,本能地换回了他最熟悉的口音,“就是问一句,你知道那个姓秋的傻大个准备利用你,把陶县弄没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