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健康的太子怎会突然病故?吐突承璀给皇帝带来不少风言风语。其实就算不听这些,皇帝自己的心中也有诸多怀疑,但他没有追究到底。
一向睚眦必报、刚烈果敢的李纯在这件事上手软了。大概是因为他比任何人都更了解皇权争夺中的阴森恐怖吧。毕竟,他自己就是这么走过来的。虽然从没人敢于明说,事实上皇族中的每一个成员都在内心默默地相信着,李氏是一个受到诅咒的家族。天赋皇权的同时,也带给他们代代传承的冷血。
在他们这个家族里,亲情、友爱、忠孝、人伦,只要一遇权势相争,顷刻灰飞烟灭。父母子女、兄弟爱人,统统可以为了争夺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而互相残杀。
这,就是宿命。
为什么,龙涎香在大明宫的重重宫阙中经久萦绕,常年不散?难道不正是为了掩盖那自李唐建国之初,就从太极宫玄武门开始弥散至今的血腥味吗?
皇帝默默吞咽下丧子之痛,放弃了穷追猛打。而是以充分的耐心和智慧继续与郭氏角力,试图圆满处理册立太子的问题。如果不立嫡子,就按序立长,以次子澧王李恽为太子。其实郭贵妃所育的三子李宥并没什么特别令他不喜之处,但皇帝就是无法想象,有朝一日能够和这个儿子分享作为君主的喜怒哀乐。
同样,他也不能和郭贵妃分享这些。郭念云是他的结发妻子,但许多年来两人之间未曾积累起相濡以沫的恩情,却只有无限增长的猜忌和冷漠。他一再婉拒册封她为皇后,已经彻底失去了她的心。
皇帝有时也为自己感到可悲。虽贵为天子,却不能相信儿子,也不能相信妻子,身边唯一值得信赖的人,竟然只剩下一个太监了。
是的,仅仅只有一个太监。
至于其他阉人,虽然名义上都是他的奴才,但他们真正的主人是谁,仍然有待考察。
皇帝冷笑着翻看来自河阴的加急奏报:烧毁钱帛三十万缗匹,谷三万余斛。
虽然已经读过许多遍,每看到&ldo;谷三万余斛&rdo;这几个字,他的心还是会被深深地刺痛。当年令祖父和父亲抱头痛哭的,也不过是&ldo;谷三万余斛&rdo;终于运抵陕州。而现在,同样数量的漕米就在他的眼皮底下毁于一炬。
与其说皇帝在痛恨敌人,不如说他更痛恨的是自己。所谓的雄心万丈,所谓的运筹帷幄,到头来根本不堪一击。
淮西还要打下去吗?拿什么打?
&ldo;大家……&rdo;有人在身后唤他,皇帝转过脸去。
盛妆的郭念云站在他面前,高髻上簪着一束粉白相间的海棠,仿佛还在滴着露水。金银线交织的朱色纱罗披帛下,鹅黄色的长裙缀满忍冬和云鹤的花纹,衬托出一段凝脂白玉般的丰腴胸脯。皇帝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那上面,又沿着雪白的肌肤慢慢向上,滑过同样毫无瑕疵的脖颈,来到她的脸上‐‐
光洁饱满的额心贴着金箔花钿,黛扫翠眉、颊黄自眉尾斜飞入鬓,鼻梁挺秀、樱唇妍丽……最后进入皇帝眼帘的,是那双明亮的秀目,以及其中那咄咄逼人的光芒。
微微耸动在他体内的欲望突然消失了。每次都是这样,当皇帝鉴赏完自己这位贵妃的绝世姿容后,他对她的兴趣便荡然无存了。
她的雍容美丽是为帝国准备的,而皇帝更需要的,是仅仅属于他的女人。即使皇帝愿意承认,这些年来郭念云不仅没有变老,反而比初嫁自己为广陵王妃时更加仪态万方、倾国倾城,但他也彻底失去了将她压在身体下面的意愿。难道在那种时候还要他去揣测,她的呻吟有多少是出于男欢女爱的本能,又有多少是源自对权力的饥渴?
有些事情他不追究,不等于能接受,更不等于会忘记。
皇帝说:&ldo;是贵妃来了,有事吗?&rd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