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过一场之后,他才渐渐平缓过来,怕被人瞧破心思,仍旧垂着头坐在那里。王豪这才又缓缓道:&ldo;老孙发觉之后,没敢惊动其他人,偷偷来回报给我。我将仆从妓女全都支开,和在座诸位商议了一阵。大家都觉着,这事万万不能透露出去。这是桩命案,混杂之中,又不知凶手是谁,咱们恐怕都得受牵连。死者是你胞弟,你看该如何处置?&rdo;
莫咸犹豫半晌,才苦着脸低声说:&ldo;你们诸位看怎么好,便怎么办。&rdo;
八个豪富顿时松了口气,王豪又说:&ldo;将才我们已商议好,令弟尸首既然在我这里,便由我来处置。等到傍晚,天色暗下来,寻一个身量相当之人,穿戴了令弟衣帽,骑马离开这里。人见了,只认得出衣着身形,却辨不清样貌。&rdo;
莫咸这时正巴不得,忙垂头哭脸点了点头。于是,诸人一起呆坐,候到天色暗下来。王豪去唤来一个身形与莫甘大致相似的仆人,让他穿戴了莫甘的衣帽,和诸豪富一起告辞离开王豪宅院,各自骑马乘车,离开了皇阁村。
莫咸回去后,让雇来的那厢车车夫将名厨和名妓送回应天府,自己则独自呆坐在卧房里,回想这场桃花宴,竟如黄泉会一般,心里又沉又乱,不知是悲是怕。
过了几天,没听到任何动静,他才渐渐安了心。却没料到,不久王豪便一病而亡。他去吊唁,王小槐竟凑过来悄声跟他说:&ldo;你知不知道你家弟弟被埋在哪里?我告诉你,就在河边那块界石下头。&rdo;他一听,顿时毛发寒立。王小槐却笑嘻嘻望着他,又说:&ldo;那张契约就揣在他怀里,那可是杀人罪证。&rdo;
他越发惊得头皮一阵阵寒涨,望着眼前这个瘦小孩童,不敢相信,却又不敢不信。周围还有许多人,他不敢多语,慌忙离开了那宅院。回去后,始终惶惶难安,想差人去挖开那界石,却又怕被人察觉,原本没有干系,反倒惹出罪祸。再一想王小槐,更怕他四处去乱说。一个念头渐渐从心底生出,必得除掉这个孽畜。
于是他借水渠之事,让村东头那八家去杀了王小槐,可那八人尽都是软脚汉,迟迟没有动手。直到正月,那七家豪富竟又约他会面,说他们已经商议好,得一起除掉王小槐,这样才能保住那些褶子田。莫咸正巴不得,忙点头赞同。其中一个姓裘的得知了一个讯息,王小槐正月十五要去汴京看灯,那时正好下手。这事仍得同担干系,每家都出些钱,一起寻人去办了此事。莫咸点头附和,拿出了二十贯钱,听任那姓裘的安排。
过了几天,王小槐果然被杀,莫咸却不知究竟是哪一头得的手。他原以为,王小槐一死,便再无患惧。谁知得知死讯后,心里反倒沉坠难安,却不知是为弟弟莫甘,还是为王小槐,或是为他自己。
紧接着,王小槐竟还魂闹祟,他家院里清早落了许多栗子。莫咸越发惊惶,听说三槐王家请了相绝陆青驱祟,忙也赶去求问。陆青见了他,凝视良久,那目光寒水一般,让他不敢直视。半晌,陆青才缓缓开口:&ldo;晋卦向上,人心向下。路无穷尽,力有终极。鼫鼠贪畏,动止皆失……&rdo;最后,陆青教他驱邪之法,让他去对那轿子说一句话,他听了,后背顿时汗湿:
&ldo;进得一阶荣,损却三分宁。步步无穷已,魂魄何所归?&rdo;
第二章明夷
夷者,伤也。日入于地中,明伤而昏暗也,故为明夷。
‐‐程颐《伊川易传》
杜恩在桃花宴上见到莫甘,也是猛惊了一跳。
他以为自己看花了眼,再仔细一瞧,那人神色间虽少了浪荡气,样貌也初现老态,但的确是当年那个&ldo;莫裤子&rdo;。及至看着莫裤子走向莫咸,叫了声&ldo;哥哥&rdo;,杜恩再无可疑,心里不住惊问,他为何还活着?
杜恩与莫裤子相识已有二十多年,那时莫裤子是阳驿乡有名的&ldo;莫千亩&rdo;家的幼子,而杜恩家原先则只是个四等户,家中只有三十多亩地。那年起了洪灾,将他家的房舍田地尽都淹没,父母妻子都被冲走,只剩他和一个幼子。杜恩等大雨稍停,独自撑了块门板,四处寻找父母妻子,最终只寻见父母尸首,妻子则不知所终。杜恩自幼孝顺,不忍抛舍父母遗体,更兼独自一人,难养活才一岁多的幼子,便抱着幼子赶到宁陵县,给幼子胸前插了根草棍,跪在路边,乞求卖儿葬父母。
莫裤子那天正巧路过,因同在一乡,隐约有些认得他,便停住脚,问了缘由,随即笑着说:&ldo;你这孝心虽好,慈心却差。自家孩儿让别家去养,哪里有亲生的好?少不得受苦受虐。你不过是要一副棺椁,我舍给你。&rdo;
&ldo;多谢小员外。只是‐‐安葬父母,做儿的得靠自家气力,若白用了小员外的钱,这孝便不是真孝了。&rdo;
&ldo;你卖儿便是真孝了?&rdo;
&ldo;小人是实在没法子,毕竟这孩儿是我亲骨血,卖了他,也算他在祖父母跟前尽了小小一片孝心。&rdo;
&ldo;你这不是孝,是呆。这么吧,我也不白舍给你,算是借给你。等洪水退了,你家的田仍在那里,你再慢慢还我。&rdo;
&ldo;可那洪水不知何时才能退,就算退了,我家那些田地,不知还能不能耕种。小人生来只会耕地,做不来其他营生。借了员外的钱,不知道如何归还。&rd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