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敢继续和陈贤对视,而是转头去四处张望。强哥走去了柜台写单,高明注意到他身后的架子上摆着一个相框和小半瓶威士忌。恰好这时陈贤也走过去结账,高明借着机会跟上,推着轮椅靠近了一些。那张照片里,有一个坐在笨重高背轮椅里的男人。他看起来情况非常不好,身体怪异地僵直着,脖子上还接了有创呼吸机,瘦弱可怖,笑得比哭还难看。他旁边是身材还没有现在这么壮实的年轻版强哥,他手撑着膝盖,坐在喷泉池边笑容灿烂。瞥清那照片的高明心中一惊,他在陈贤身后躲起来,在轮椅上低下头,收起自己的视线。所以……那个强哥口中的“爱人”,是个男的?他对着个残废成那样的男的,捱了八年?高明一时不知道自己是佩服强哥多一些,还是心疼他那个“爱人”多一些。他看了看自己盖在衣裤下臃肿的臀部和毫无知觉的瘦腿,又看了看自己不自觉紧握起拳的手,慌张地咽了口吐沫。只是现在这样不方便,就已经要超出他能承受的极限了。如果真的到那个地步,他一天都不想活,也不希望陈贤和他共赴地狱。说来轻松,但如果真的到那个地步,人还有自己的选择权吗?好残忍啊,老天。怎么会有这么残酷的病痛,死又不会立刻死,没有自由、没有尊严,受尽折磨,事事依赖着拖累着他人,最后还让那个最在乎的人良心不安。可是除了这点残烛似的生命,这点死神手里抢回来的时间,他们还剩什么能给自己的亲人爱人呢?高明闭了闭眼,强哥那照片里的画面又浮现在眼前。可那八年,他们拥有彼此啊。他们是笑着走过来的啊。挚爱或许可以止痛。我们也可以的吗?陈贤会愿意吗?高明重新抬起头。他眼前的陈贤刚好搞定一切也转过身来看他。他站在强哥前面,两人外形截然不同,境遇却好像有些相似,正一齐看着轮椅里的高明。这是他的什么暗示吗?高明突然想到,陈贤是这的常客,他来这有好多年了,他肯定知道强哥的这些故事吧?陈贤怎么看待这些呢?他们打了招呼,高明转动手轮圈跟着陈贤往外走。强哥帮忙扶住玻璃门,陈贤则走在前面先下了门口的台阶,回身把高明的轮椅倒退着拉下来。强哥撑着门把手的花臂就在高明面前,当下距离很近,他得以看清那是用各种字体刺的同一个名字。随着轮椅降下台阶,他抬眼看了下强哥的脸,对方朝他微笑着点了点头,好像在给他力量和肯定。“回家吗?”陈贤的话打断了高明的恍惚。“啊?”高明向后侧仰头看了一下陈贤,再回过头看向理发店的时候,强哥已经回去忙了,只留下门口的三色柱在旋转。“现在回家吗?还是想去哪转转?”陈贤又问了一遍。高明回到现实,但心里好乱,不知道怎么排解,随口答道:“随便走走吧?我还没去过东边。”“嗯,我帮你推。”陈贤早就习惯了紧张的生活节奏,推着轮椅也总想大步流星地向前冲。奈何人行道本来就不宽,路边还站了一排等公交的人,偶尔又有拉着货的平板车经过,只能耐着性子走走停停。走过一个路口,他们跟上了一对步速缓慢的年迈夫妻。老两口个子不高,花白的头发,略显佝偻的身形。两人手挽着手,老太太另一手拎着一个绣着花的小包,老先生拄着一根拐棍。陈贤左右摇晃,想找机会超过去。可是路一直很窄,老夫妻向左靠,他们也只能向左。老夫妻走在路的右边时,他们也只能靠右。“急着去哪啊?”高明回过头朝他笑笑。被他一问,陈贤也不知道自己在急什么了。他们缓了速度,一起感受着热闹的市井氛围。这片街区和金融区附近的山道不同,平整、紧凑又充满生活气息,各式小店让人目不暇接,高明看着周围的一切都感到新鲜。他曾见过这个世界吗?水晶灯折射出五彩斑斓的光点,亮闪闪地变换着角度。咖啡厅冷柜里摆着让人不舍得吃掉的漂亮蛋糕和甜甜圈,浓郁的香味从玻璃门飘出来,伴着店里细碎的交谈、打字、还有杯盏相碰的声音。斜坡上的榕树盘根错节,顺着石头缝的纹理蔓延着,树荫洒在路上,风吹过一地树影婆娑,也把些许落叶吹到墙角、吹落进下水道里。洗衣房叠成墙的烘干机全部都在旋转,水蒸气糊在门框边缘,模糊了里面反复翻腾的各色衣物,老板娘站在柜台后面和街坊大声聊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