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梅又显病苗,神经有些错乱,一会儿清楚,一会儿糊涂。糊涂起来,她冲着从她面前走过的每一位旅客都嘿儿嘿儿一乐,脸色是那么瘆人,吓得人们赶快躲开,没人敢和她坐在一块。她倒无所谓,反而拍着巴掌唱开了小放牛:&ldo;什么弯弯在天上,什么弯弯在路旁,什么弯弯沿街卖,什么弯弯在绣房?月亮弯弯在天上,牛扣梭弯弯在路旁,包子弯弯沿街卖,梳子弯弯在绣房。天上飞的什么虎,地下跑的是什么虎,房檐底下是什么虎,老太太眼上是什么虎巴一呀哎!&rdo;
蓝梅在更多的时间里脑子还算清楚。她无秩序地胡乱想着。她想到了大嫂黄菊的话,有福之人别着忙,无福之人瞎慌慌,一言一蔽之,难道是真如此?俺的命苦是前世定的?不然,为什么有哪么多好人帮俺,就是摆脱不了劫难呢?看来不认命不沾。既然自己没有享福的命,还去南京干啥?死喽算了。死喽好,不再受罪,俺这辈子没做过亏心事,说不定死后能上天享清福呢,俺也过过神仙过的日子。
蓝梅的脑子一恍惚,觉得自己就这样死去太冤,枉来人间走一遭,俺一没病二没火,为啥不清不白地去死?可贼人把咱克制得太惨了,不禁咬牙切齿地骂起小偷来:这些人都是狼心狗肺,不是人养的。俺的钱就是俺的命,是亲人送给的,慈善人献给的。偷俺的钱,你们也太狠心了!真不如一刀子捅死俺。你们拿着俺的钱去吃喝玩乐,叫俺活着难受,难道你们不亏心?难道你们不怕造孽?不怕来生得报应?不怕死后阎王爷惩罚你们,叫你们下油锅,钻磨眼,大卸八块,点天灯?俺恨死你们了,天若有眼,打雷霹了你们,地若有情,张开大口吃了你们,水若有意,发大水淹死你们,火若有心烧死你们,反正不能叫你们好死。唉!咒骂小偷有何用?人家也听不见,现在兴正用俺的钱喝酒取乐呢!
蓝梅迷糊了一阵儿又清醒过来,俺不能死,天无绝人之路,大难不死,绝路缝生,说不准俺还有后福?活着,活着,就是天塌地陷也要活着。当然人有多种活法,像那露大腿根儿的女人一样活着?像那柱双拐的残疾军人一样活着?像那流黄鼻涕的乞丐一样活着?不管咋样地活着,看来人只要吃饱饭就能活着。肚子吃饱喽,就有力量走路,能走路就能往南京去,能走到南京就能找到联国,能找到联国蓝梅的精神头上来了,抓起抱小孩妇女送给她的那个干馒头,大口大口地啃起来。一边吃,蓝梅心中一边述念:吃饱,走路,天有边,地有头,蜗牛上树,驽马十驾,总有走到南京的时候。就是走不到南京,俺也不能死在济南,往南走一步离南京近一步,走一里近一里,走到哪儿算哪儿,死在路上也与联国近点。
蓝梅冷静下来,回忆着过来的路程,吃亏吃在急于赶路,上当上在粗心大意,不换蝎子蜇,不知道蝎毒疼,下一步要千万小心。蓝梅坐累了,也仿效别人,脱下鞋当枕头,躺在长条椅子上睡了觉。
呜!火车的气笛声把熟睡的蓝梅惊醒,哐当哐当,内燃机拽着长长的列车进了站,整个候车室连地带房子都在抖动,人们忙乱起来。蓝梅不忙不慌地从椅子上爬起来,穿上鞋,双手捋捋蓬乱的头发,慢慢站起来,逮逮压皱的衣襟,漫不经心地走出候车室。天已破晓,外边的风凉嗖嗖的,不过空气比候车室里清新。蓝梅在门口踌躇片刻,拖着沉重的脚步下了台阶,不由自主地又来到压饸饹的摊前。没等蓝梅开口,老板娘一脸倦意惊讶地说:&ldo;这不是昨日那位大姐吗?你不是往南京去吗?咋还没有走?&rdo;
蓝梅被老板娘问得张口结舌,眼泪潸然而下,也不管老板娘叫不叫坐,歪屁股坐在昨天坐的那条小板凳上,似诉说似自语地将受骗的经过念叨了一遍。老板娘一声接着一声的惋惜,端给蓝梅一碗饸饹,说:&ldo;大姐,吃饱饭早点回家,以后出门找个做伴的,千万别一个人出远门。&rdo;
老板娘的话刺痛了蓝梅的心,蓝梅有点糊涂了,不管人家听不听,烦不烦,絮絮叨叨地讲起自己的苦处。从与联国结婚讲到联国参加革命,从女儿翠玲的死讲到苦等丈夫来信,从亲朋相助她出门找丈夫到槐树林遭劫,从张家大伯大娘相救到资助她来到济南又受骗,一直讲到日上房檐。老板娘并不厌烦,一边招待客人吃饭,一边听蓝梅没有高低声节的嘟噜,开始时像听故事,后来就控制不住的抹泪,当听到蓝梅说下决心步行往南京走时,被感动了。
老板娘在吃饭的客人稀少以后,到房内找了自己几件旧衣服,到旁边的饭摊上买了一大沓煎饼和二斤馒头,包了一个包袱递给蓝梅,说:&ldo;大姐,你的命真苦,你的精神可佳,俺家是小本生意,不能支援你路费,送给你点吃的穿的,以表俺的微薄之心。刚才俺和当家的说好了,一会儿叫他陪你坐公共汽车出济南,再远了俺也送不起,你出济南后,顺着铁路往南走,不要急,不是十里八里地去串亲戚,几千里的路程,柔着劲走,注意保重身体。&rdo;
蓝梅谢辞了好心的卖饸饹的老板娘,跟着她丈夫稀里糊涂地乘上公共汽车,迷迷糊糊地出了济南。老板娘的丈夫将她领到铁道线上,向南边指了指就回去了。
两条一眼望不到头的铁轨展现在蓝梅的面前。她突然灵机一动,豁然想出,这不是一条上天梯吗?沿着它可以走上天堂。谁说上天无路,这就是上天的通途,&ldo;上!&rdo;蓝梅大喊一声,抬脚踏上第一根枕木,爬上天梯的第一根梯撑,蹙额皱眉,开始坚韧地拔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