泾渭分明的两派人在恢弘轩敞的殿堂中相峙而立。看似旗鼓相当,说起来,也许还是以裴伯安为首的老派官宦看来底气硬一些,倡议对四司整治、笃行官营国策的那一边虽也有不少老臣,但一眼看去却多是年轻的官员,乃至尚未出仕的学子。
暮笙也在其中,她在一群或意气风发的学子、或精明内敛的大臣间显得很不起眼。她静静看着对面,站在众人之首,为满目朱紫所簇拥的裴伯安,这个儒雅的男子,仍旧是那般俊逸,岁月风霜带来的沉稳内涵,只让身居高位的他比当年那个身着青袍从朱雀大街上打马而过的状元郎更得人仰慕。
“紧锣密鼓的准备多时,这场戏,总算是拉开帷幕了。”
暮笙稍稍转头,只见崔云姬含着笑意,看了她一眼。
前方一锋芒毕露的学子正与一须发皆白的老臣辩地风生水起。她却如旁观看戏的路人一般自在得紧。暮笙一笑,如她那般压低了声:“待初战告捷,之后,便要看崔大人了。”
这一场,他们准备良久,从昨日陛下突然发难,到今日廷辩,对方措手不及,几乎是毫无准备。而崔云姬在这里,并不会上前做辩手,只是表明了一个立场,表明江南崔氏的立场,后面的事,她才要大展身手。
崔云姬含蓄地笑了笑,又将目光对准前方。她笑得颇具深意,暮笙正欲深思这是何意,便听得前方响起一声熟悉而威严的哂笑:“我竟不知你们这些学子,大晋未来的栋梁,如此上心的不是诗书礼仪,不是经纶典籍,不是百姓福祉,而是这般与民争利之事!如此刻薄,眼界这般狭隘,何必再在太学占那一席之地!”
裴伯安这番绝对称得上霸道的威逼说罢,这边顿时一片寂静。
大晋科举分两类,一是生徒,二是乡贡。由京师或州县有名望的学府出身,入尚书省受试者即为生徒,崔云姬走的就是这条路,她在中第之前便是太学学子;而乡贡则是不经学府,通过州县考试,一路取得资格,及第后再经尚书省受试,就是乡贡。乡贡素来就比生徒要难。若被从太学赶出去,想要再出仕,那机会便微乎其微了,哪怕再从童生考起,没个十几年,都别想走到圣上面前。
事关自己前程,原本侃侃而谈、步步紧逼的学子们便有些迟疑,反击的言辞便不那么锐利逼人了,慢慢的原本占优势的一方竟现颓势。
裴伯安仍旧是镇定自若,心中却渐渐生出不以为然来。昨日陛下突然借学子上书发难,让他猝不及防,本以为这皇帝隐忍四年突然有了动作会是多么锐利难当,亏得他看到这些说起话来引经据典、灵活刻薄的学子还觉不妙,现在看来也不过如此。
裴伯安想着,暗暗朝九重玉阶上瞥了一眼,却见皇帝仍旧安坐,面上也没什么沮丧愤怒或焦急。这位心思深沉的君王真是越来越让人看不透了。裴伯安忽然间想起多年前,没有丝毫依恃的孟脩祎身姿笔挺地站在他面前,告诉他,唯有与她合作,才能得到最大的利益。
时光荏苒,这位他曾想过效忠的主上已从那个单枪匹马的小殿下长成君临天下的皇帝,而他们也无可避免地站到了对立面。曾经能让他手握大权的果敢皇女,已成了他想要一手遮天、凌驾众人的最大阻碍!
他向来知道孟脩祎这个人,不乏谋略,不缺隐忍,更是胆大包天。这么一想,裴伯安顿时收起了那点微弱的得意,满是警惕地等着接下去的变故。
果然,几乎是立即,裴伯安便听到一道女子清婉的声音:“宰首大人此言差矣,吾等所行并非与民争利,而是——”
裴伯安做了多年宰首,积威日重,哪怕有人反对,也委婉的很,少有这般直击脸面的。许久不曾被人直言反驳,他冷颜朝那边看去。
暮笙从人群中走出来,言语利索的很:“这不是与民争利,而是,取之于民,用之于民。”
宝座上的孟脩祎稍稍坐直了身子,眼中闪过一抹兴味,仿佛这一场廷辩到了这时,才让她提起些微兴趣。
暮笙说完那句话,便看着裴伯安。
除去上次在宫门外匆匆一瞥,这是他们父女首次对上。暮笙明显地感觉到她的腿在剧烈的颤抖,若不是她拢在袖下的双手已紧紧的攥紧,死死地忍住心头如沸水一般剧烈的翻腾,她恐怕早就站不稳了。
这不是因为害怕,这是因为兴奋。
她盯着裴伯安,不放过他面上每一丝神色的变化,口中还不忘尖锐地反击:“莫非宰首大人以为官营所得之利只为一人享乐,而非充入国库?”
裴伯安顿时便皱了下眉。
“啧,”皇帝缓缓道,“说来,这些年专营之利虽然少得可怜,朕也不曾动用过分毫。”她笑了笑,望向裴伯安,“卿家未免太过小人之心了。”
若说先前暮笙不过质问,孟脩祎就直接将这罪名安到裴伯安头上了。
不等裴伯安自辩,马上就有大臣出头:“圣上,宰首大人从不曾说过专营之利为圣上独享,宰首大人苦心为国,不忍百姓受难……”
“可朕听了分明就是这个意思。”孟脩祎不耐烦地打断。
那大臣顿时瞠目结舌:哪有这么下老臣颜面的,这也太任性了!
众目睽睽,裴伯安不得不弯身请罪——纵使是请罪,他的双膝都尊严地挺立,没有丝毫弯曲:“臣失言,望陛下恕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