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头A说:“没有听见叫别人了。”
宝玉:“你没听清楚,肯定说别的了。”
丫头B是个聪明伶俐的,听宝玉这么说,便说道:“她真的没听清楚。我不仅听明白了,还偷偷跑去看她了。”
宝玉问:“真的么?”
丫头B:“我想着晴雯姐姐平时对我们很好,现在虽然受了委屈出去了,我们没有办法救她,但是,看看她总应该吧,于是我就偷偷跑出去。我去的时候,晴雯姐姐在闭目养神,见我去了,就拉着我的手说:‘宝玉去哪了?’我告诉她了实情,她叹了口气说:‘见不到了。’我就劝她让她等一等,我回去叫宝二爷过来见一面,她笑着说:‘你们不知道,我不是死。天上缺了一位花神,我是去天上做花神了。’”
宝玉听了,说道:“你们没文化,所以不知道,花神是有的,一种花有一位花神掌管,还有一位总的花神。不知晴雯是哪种花的花神?”
丫头B听了,一时胡诌不上来,一扭头,看见园中盛开的芙蓉花,就说:“这个问题我也问过晴雯姐姐,她说:‘按说不该告诉你的,天机不可泄露,但是看在咱们姐妹一场的情分上,我就告诉你吧,你转告宝玉,别人谁也不能说,要五雷轰顶的!我是专管芙蓉花的。’”
宝玉听了,转悲为喜:“我就知道她不是凡人,早晚会有一番大事业做的。”然后又想到:“虽然临死未见一面,但是,我一定要去灵前拜拜她,也算尽了这五六年的情谊。”
想到这里,他重新穿戴整齐,跟袭人说去看黛玉,一个人偷偷溜出园子,去晴雯家。
晴雯一咽气,她哥哥、嫂子就给王夫人汇报了。王夫人赏了十两银子,又说:“立刻送到火化场烧了吧,女儿痨死的,传染。”
她哥嫂听了,雇了人抬到城外的火化场烧了。剩下的衣服、鞋子、首饰,她兄嫂都留下了。二人锁上门,一起去城外送殡。
宝玉来了扑了空。呆呆在门口站了半天,也没有别的办法,只好原路返回,顺路去看黛玉,偏偏黛玉不在家中,丫鬟们说:“去宝姑娘家了。”宝玉又去蘅芜苑,只见寂静无人,房内空空荡荡,不禁大吃一惊。忽然看见一个婆子走来,忙问:“宝姑娘呢?”
老婆子说:“宝姑娘搬回家住了,这里交给我们看管。你还是出去吧,我扫扫灰。”
宝玉怔了半天,这接二连三的打击太多,太大,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院中香藤异蔓青翠依旧,却忽然比昨天多了一丝凄凉、添了几分伤感。门外绿荫下的小路,冷冷清清。往日络绎不绝的丫鬟,欢笑声仿佛还在耳边。再看那静静流淌的河水,仍然飞星溅沫的流过去。
宝玉心想:“人世间最痛苦的事莫过于伤离别:司棋、入画、芳官五姐妹走了;晴雯死了;现在连宝姐姐也搬出去了,迎春虽还未出嫁,但回了家一直没回来,而且最近家里的媒人来的特别多,大概,大家都要散了。我就算烦恼到死,又有什么用呢!不如还是去找黛玉玩一天,回家再跟袭人厮混,也许,只有这两三个人可以相伴一生了。”想到这里,宝玉默默转身,默默到了潇湘馆。黛玉竟然还没回来,宝玉犹豫:按说,宝姐姐搬家,我也应该送送才是,但是,这凄凉的场面我实在是不想见到了,不如回自己的家吧。
宝玉一心悲凄,看到园中的芙蓉,想起小丫头的话,说晴雯做了芙蓉之神,不禁又高兴起来,看着芙蓉自言自语了半天,忽然又想起晴雯死后也没去灵前拜拜,为什么不在芙蓉面前一祭,既尽了礼,又不俗。想到这里,宝玉就要行礼。又一想,停住了:我好歹也是个文化人,不能太草率,回家写篇祭文,穿戴整齐,才能显示我的诚意。
于是回家写了一篇长长的《芙蓉女儿诔》,又准备了晴雯喜欢的四件物品,趁着月色,叫小丫头捧到芙蓉花前,先行礼,然后将祭文挂在芙蓉枝上,含泪念道:
千秋万岁太平年,芙蓉桂花飘香月,无可奈何伤怀日,怡红院浊玉,谨以百花蕊为香,冰鲛纱为帛,取来沁芳亭泉水,敬上枫露茶一杯。这四件东西虽然微薄,姑且借此表示自己一番诚挚恳切的心意,将它放在白帝宫中管辖秋花之神芙蓉女儿的面前,而祭奠说:
我默默思念:姑娘自从降临这污浊的人世,至今已有十六年了。你先辈的籍贯和姓氏,都早已湮没,无从查考,而我能够与你在起居梳洗、饮食玩乐之中亲密无间地相处,仅仅只有五年八个月零一点时间啊!
回想姑娘当初活着的时候,你的品质,黄金美玉难以比喻其高贵;你的心地,晶冰白雪难以比喻其纯洁;你的神智,明星朗日难以比喻其光华;你的容貌,春花秋月难以比喻其娇美。姊妹们都爱慕你的娴雅,婆妈们都敬仰你的贤惠。
可是,谁能料到恶鸟仇恨高翔,雄鹰反而遭到网获;臭草妒忌芬芳,香兰竟然被人剪除。花儿原来就怯弱,怎么能对付狂风?柳枝本来就多愁,如何禁得起暴雨?一旦遭受恶毒的诽谤,随即得了个不治之症。所以,樱桃般的嘴唇,褪去鲜红,而发出了呻吟的声音;甜杏似的脸庞,丧失芳香,而呈现出憔悴的病容。流言蜚语,产生于屏内幕后;荆棘毒草,爬满了门前窗口。哪里是自招罪愆而丧生,实在乃蒙受垢辱而致死。你是既怀着不尽的忧忿,又含着无穷的冤屈呵!高尚的品格,被人妒忌,闺女的愤恨恰似受打击被贬到长沙去的贾谊;刚烈的气节遭到暗伤,姑娘的悲惨超过窃神土救洪灾的鲧被杀在羽野。独自怀着无限辛酸,有谁可怜不幸夭亡?你既象仙家的云彩那样消散,我又到哪里去寻找你的踪迹?无法知道聚窟洲的去路,从哪里来不死的神香?没有仙筏能渡海到蓬莱,也得不
到回生的妙药。
你眉毛上黛色如青烟缥缈,昨天还是我亲手描画;你手上指环已玉质冰凉,如今又有谁把它渥暖?炉罐里的药渣依然留存,衣襟上的泪痕至今未干。镜已破碎,鸾鸟失偶,我满怀愁绪,不忍打开麝月的镜匣;梳亦化去,云龙飞升,折损檀云的梳齿,我便哀伤不已。你那镶嵌着金玉的珠花,被委弃在杂草丛中,落在尘土里的翡翠发饰,也被人拾走。鹊楼人去楼空,七月七日牛女鹊桥相会的夜晚,你已不再向针眼中穿线乞巧;鸳鸯带空余断缕,哪一个能够用五色的丝线再把它接续起来?
况且,正当秋天,五行属金,西方白帝,应时司令。孤单的被褥中虽然有梦,空寂的房子里已经无人。在种着梧桐树的台阶前,月色多么昏暗!你芬芳的魂魄和美丽的姿影一同逝去;在绣着芙蓉花的纱帐里,香气已经消散,你娇弱的喘息和细微的话音也都灭绝。一望无际的衰草,又何止芦苇苍茫!遍地凄凉的声音无非是蟋蟀悲呜。点点夜露,洒在覆盖着青苔的阶石上,捣衣砧的声音不再穿过帘子进来;阵阵秋雨,打在爬满了薜荔的墙垣上,也难听到隔壁院子里哀怨的笛声。你的名字尚在耳边,屋檐前的鹦鹉还在叫唤;你的生命行将结束,栏杆外的海棠就预先枯萎。过去,你躲在屏风后捉迷藏,现在,听不到你的脚步声了;从前你去到庭院前斗草,如今,那些香草香花也白白等待你去采摘了!刺绣的线已经丢弃,还有谁来裁纸样,定颜色?洁白的绢已经断裂,也无人去烧熨斗燃香料
了!
昨天,我奉严父之命,有事乘车远出家门,既来不及与你诀别;今天,我不管慈母会发怒,拄着杖前来吊唁,谁知你的灵枢又被人抬走。及至听到你的棺木被焚烧的消息,我顿时感到自己已违背了与你死同墓穴的誓盟。你的长眠之所竟遭受如此的灾祸,我深深惭愧曾对你说过要同化灰尘的旧话。
看那西风古寺旁,青磷徘徊不去;落日荒坟上,白骨散乱难收!听那楸树榆木飒飒作响,蓬草艾叶萧萧低吟!哀猿隔着雾腾腾的墓窟啼叫,冤鬼绕着烟蒙蒙的田塍哭泣。原来以为红绡帐里的公子,感情特别深厚,现在始信黄土堆中的姑娘,命运实在悲惨!我正如汝南王失去了碧玉,都斑斑泪血只能向西风挥洒;又好比石季伦保不住绿珠,这默默衷情惟有对冷月倾诉。
啊!这本是鬼蜮阴谋制造的灾祸,哪里是老天妒忌我们的情谊!钳住长舌奴才的烂嘴,我的诛伐岂肯从宽!剖开凶狠妇人的黑心,我的愤恨也难消除!你在世上的缘份虽浅,而我对你的情意却深。因为我怀着一片痴情,难免就老是问个不停。
现在才知道上帝传下了旨意,封你为花宫待诏。活着时,你既与兰蕙为伴;死了后,就请你当芙蓉主人。听小丫头的话,似乎荒唐无稽,以我浊玉想来,实在颇有依据。为什么呢?从前唐代的叶法善就曾把李邕的魂魄从梦中摄走,叫他写碑文;诗人李贺也彼上帝派人召去,请他给白玉楼作记。事情虽然不
同,道理则是一样的。所以,什么事物都要找到能够与它相配的人,假如这个人不配管这件事,那岂不是用人太滥了吗?现在,我才相信上帝衡量一个人,把事情托付给他,可谓恰当妥善之极,将不至于辜负他的品性和才能。所以,我希望你不灭的灵魂能降临到这里。我特地不揣鄙陋粗俗,把这番话说给你听,并作一首歌来招唤你的灵魂,说:
天空为什么这样苍苍啊!
是你驾着玉龙在天庭邀游吗?
大地为什么这样茫茫啊!
是你乘着象牙的车降临九泉之下吗?
看那宝伞多么绚烂啊!
是你所骑的箕星和尾星的光芒吗?
排开装饰着羽毛的华盖在前开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