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安德森讲述期间,裴小姐始终紧紧地握着熊阔海的手,此时忙问:熊太太现在怎么样了?安德森怪笑一声道:对不住,让你失望了,我离开的时候她还活着。裴小姐焦躁道:我不是,我是问……
熊阔海拦住她的话头问安德森:我女儿呢?安德森说你女儿很安全,我把她装在棺材里偷出来,送进了法国教堂的孤儿院,院长嬷嬷是我的老朋友,当即就给她剪发换衣服,完全变了个模样,现在别说日本人去找,就是你亲自见了也未必能认出来。
听说女儿安全了,熊阔海心中的负罪感便减轻了许多,同时他也被他太太感动了,那样病弱的一个女子,居然有勇气假借自杀来拯救女儿,当真了不起。再回过头来看裴小姐,他发现裴小姐满脸是泪,便问:你还好吧?裴小姐抽泣道:如果是我,我也会那么做!熊阔海只好说我相信你会的,我相信。他知道此时应该考虑安置裴小姐的问题了,他不能再把她交给杨小菊,但交给安德森也不是办法,看来,只能委托上级领导,将她送到根据地去。
他们在身后没有发现日本人跟踪,汽车终于驶上了英租界中街,街道两旁林立的各国银行大楼在薄雪中更显得傲慢与冷漠。安德森突然道:我答应你的事虽然办得不漂亮,但你女儿总算是救了出来,再有,该做的准备工作我也早就做好了,你看……他取出两张火车票举在手中,接着说:头等卧铺包厢,给你太太和女儿准备的,是今天晚上从天津到浦口,然后坐船过江再转车去上海的联运票,另外还有五百元法币、五百元联银券和五百元给她们在上海用的中储券,想得够周到吧?但是,你答应替我办的事呢?小泉敬二现在可还活得好好的,今天晚上就要坐这趟车去上海啦!
熊阔海伸手拿了一张车票。现在对于他来讲,杀小泉敬二已经不是当初的迫不得已,而是自觉自愿了,因为这不仅关系到他个人的荣誉和尊严,更重要的是,他要向组织上,同时也要向自己证明他是一个还算不错的革命者,而绝非此前所表现出来的孱弱、怯懦和言过其实。
让他没想到的是,裴小姐也伸出手来拿了一张车票。他急忙拦阻,裴小姐却道:这个地方让人伤心,我想到了上海之后再转去重庆,在大后方找个工作,不再回来了。然而,熊阔海却认为她的这番话必定是托辞,只是一时间找不到合适的理由来阻止他。
安德森见他们都拿了车票,便一手把着方向盘一手拍着腿大笑起来,说杨小菊这个混蛋确实有玩意儿,果真让他给猜中了,他说你们两个肯定会一起去?裴小姐问为什么要这么说?安德森笑得音调都变了:实话跟你们说,车票是杨小菊给准备的,小泉敬二就在你们隔壁包厢……
熊阔海向裴小姐脸上望过去,裴小姐也在注视着他,于是,两个人一起笑了,因为他们确实想到了一处。
安德森接下来又开始了他惯常的信口开河:你们一起去就对了,我费劲巴力地撮合你们这对儿秘密小情人,可不能没有喜酒喝……裴小姐瞧了一眼熊阔海的表情,忙嗔道:不许胡说八道。安德森却还在那里没心没肺地打趣:你们俩尽管去吧,孩子的事交给我了,等过两天熊太太死了,我立刻就给你们拍电报……裴小姐必定是惊恐得一时讲不出阻止他的话来,只好慌忙伸手去捂他的嘴。
熊阔海并没有因为安德森的胡言乱语而发怒,他只是叹了口气,是的,西洋人不管在中国待了多长时间,终究还是西洋人,他们不知道死人的玩笑是开不得的,特别是当着&ldo;姨太太&rdo;的面议论&ldo;太太&rdo;的死。
22
津浦路上的头等卧铺车依旧是欧洲早期的豪华车厢,每一个双人包厢都有自己独立的通往站台的车门。与欧洲不同的是,中国的列车员只是轻轻松松地站在一边为乘客验票,而四下里跑来跑去,张罗着安置乘客的则是中国列车上独有的茶房。
为了避免和小泉敬二直接碰面,熊阔海与裴小姐很早便赶到了站台上。因为准备出行的时间很紧,他们没能置办与新身份相符的贵重衣服,只是由安德森找来个犹太师傅,仓促地替熊阔海配了一副镜架宽厚的玳瑁边眼镜,让他的相貌看上去略微有了些改变,然后他们便提着一只临时拼凑起来的皮箱赶到了车站。
这节车厢的茶房是个精瘦的中年男人,一只手从搬运工那里抢过熊阔海的皮箱,另一只手利落地拉开包厢门,目光如同妓院里&ldo;瞭高的&rdo;,迅速而仔细地估量着他们的衣服和行李的价值,嘴上谀辞如潮,其实是在转弯抹角地打探他们的身份和财产水平。
熊阔海知道,除去裴小姐身上的这件貂皮大衣,他们二人的衣饰与高级卧铺包厢差异极大,这必定会引起茶房的猜疑。列车上的茶房都是花钱买来的位置,向来是要兼任铁路警察的眼线的,如今国家沦陷,这层关系想必也被日本警察接收了,所以,他们二人身上如果有什么破绽,必定会被茶房首先发现。
茶房安置好他们的行李,便在嘴角挂起表面顺从却又略显诡秘的笑意,问先生和太太还有什么吩咐,等他发现熊阔海指间的钞票上露出了&ldo;孔子拜天坛&rdo;的图案时,那笑意便当即变成了谄媚和&ldo;天知地知,你知我知&rdo;的知心。早年熊阔海常与这些人打交道,知道这茶房如果方才还在怀疑他是革命党的话,此时必定已将他当成鸦片贩子或是银行抢劫犯,因为,任何一个正派的绅士,即使再富有,刚上车时最多也只会赏给他一元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