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下午,母亲房门口突然沉沉一声:聂──伯──母──。
竟是殷海光站在那儿!他的头发全白了。母亲看到他,焦黄的脸笑开了。他坐在床前椅子上,两眼全神盯着母亲,没说一句话,勉强微笑着。
母亲非常激动,但已无力表达任何情绪了,只是微笑着拍拍他的手说:你来了,我很高兴。我会好的。我好了,一定请你们全家到松江路来吃饭。不要酱油,不要辣椒。
好。他勉强笑了一下。
他就坐在那儿望着母亲,仿佛不知道如何应付苦斗一辈子、热望活下去、不得不撒手的我的母亲。
聂伯母,我,我,我得走了。他笨拙地站起身,站在床前,盯着两眼望着她,望那最后一眼。聂──伯──母,好──好──保──重。一个字、一个字说出,沉甸甸地。
我送他走到医院大门口。
好久没上街了,上街有些惶?的。他对我说。
你知道怎么回家吗?我问。
我想我知道吧。他自嘲地笑笑,低头沉默了一下。唉,聂伯母,唉。我再来看她。
你来看她,对她很重要。但是,请不要再来了。
来看聂伯母,对我也很重要。
殷海光在1960年雷案发生以后,不断受到特务骚扰,后来特务竟明目张胆到他家里去,精神折磨得他拍桌大吼:你们要抓人,枪毙人,我殷海光在这儿!
他于1949年一到台湾就应傅斯年校长之聘,在台湾大学哲学系教课,非常受学生爱戴,1967年,被禁止教课,幽禁在特务的监视下。
殷海光一生不断地探索,焦虑的思索,思想道路不断地演变。他崇尚西方文化,但在多年以后,他开始对中国传统文化重新估价,逐渐承认传统的价值了。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他断断续续地说:中国文化不是进化而是演化,是在患难中的积累,积累得异样深厚。我现在才发现,我对中国文化的热爱。希望再活十五年,为中国文化尽力。
1969年9月16日,殷海光终于放下文化的重担,撒手长逝了,只有五十岁。
《三生影像》谁骗了我的母亲?(1)
1962年农历六月初七,母亲六十岁。父亲突然丧生二十八年了,汉仲突然丧生十一年了。她在生活的两个极端中撑下去:赌博和沉思。她常打牌通宵,不打牌的时候,就沉默地躺在床上。母亲失去了往日的幽默和洒脱。我只指望你们跟我做个六十岁生日,母亲对我说。只有两个月就是她生日了,母亲得了感冒,咳嗽不已,吃药无效。我带母亲去台湾大学医院,医生诊查之后,要母亲照x光,他看了照片,要和我单独谈话。他告诉我母亲得了肺癌,扩散得已无法动手术,已无法挽救了。我求他不要告诉母亲,只因为我不要母亲绝望地死去,而是充满希望地活着。我忍住眼泪,告诉母亲她得了气管炎。
我日夜在医院陪伴母亲,眼看着她日渐衰弱消瘦。她在医院住下去,只是为了打针减少痛苦。
母亲说:华苓,我好像一天不如一天了。我相信不是严重的病,你很镇静很高兴嘛。她看着病房窗外走来走去的人说:能够走路,就是福啊。我好了,可以带薇薇、蓝蓝出去玩了。
好,我给您梳头,别一个假如意髻。小时候,我好喜欢看你梳头,如意髻,又黑又亮。
母亲坐在病床上,瘪着嘴笑笑,摸摸头说:头发要掉光了。
头发会长出来的。我望着母亲浮肿的脸,不忍那么谈下去。姆妈,我把你房里窗帘换了,天青色。你回家,房里亮一些。
好。我就想回家。跟你讲,早晨我咳嗽,咳得换不过气。母亲指指同房另一个病人,忍住笑压低了声音说:她以为我得了肺病,被子蒙着头,怕传染。不要告诉她我是气管炎,让她去白担心。母亲调皮地笑笑,继续说下去:你爹一死,我就老了,只想活到六十岁,你们也都成人了。
你才三十二呀!
心老了。三十二岁的老太婆。母亲自嘲地笑笑。
姆妈,我叫了一声,突然止住了。
母亲望着我,指望我说下去。
爹死了,你想过再嫁吗?
没有,没有。我有你们呀。现在这个时代,再嫁是件平常的事了。我的太外公死的时候,太外婆只有十九岁。他不肯咽最后一口气,要年轻的老婆把一根指头放到他嘴里,他一口咬住了,要她发誓不再嫁。她说:我生为陈家人,死为陈家鬼,我没有儿子,二房有了儿子,就过继过来。她说完了,丈夫才放了她的指头,咽了气,闭了眼。母亲突然咳嗽起来了,手扪着心口。
痛吗?
她点点头,仍然咳嗽不已。
我握着母亲的手。我的心也绞痛。
她终于咳出一口带血的痰,继续说:告诉你,你爹死了,我从没有二心。我只想死,磨过来了。汉仲死了,我也想死,也磨过来了。你们都很好,我很满足。我真满足。我太满足了。我就指望热热闹闹做个六十岁生日。你们都成人了,都很争气,我也对得起聂家了,偏偏生了病,一辈子就指望六十岁吐口气。
姆妈,明年庆祝六十整寿。一定!
好!明年,一定!我要你们都在我旁边,我要你们都给我磕头。母亲自嘲地笑笑。
两代人都磕头。
好。明年华桐也可以从美国回来了。你们说送我钻石戒指,不要忘记了。不,不,不要。今年我生病,你们花的钱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