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朽给你修炼的道法剑谱,本就是残本,你练出岔子,心脉难以维系,不是稀松平常之事?”修竹又咳了几声,呕出几口鲜血来。“我看你啊,还是乖乖听老朽的话,与我作对,没什么好处。”修竹慢条斯理地抹去嘴角的殷红,道:“如此说来,我已时日无多,既如此,还乖乖听什么话,不如放肆一回,为所欲为。”原本的他,可能死在阴沟里,荒野里,或是野兽腹中,或是乱葬岗里不为人道的残骸。如今他得了机会享了荣华,可依偎于天子之怀,得天子恩宠,乃是万千平民做梦都无法实现的事,都叫自己碰上了。他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够了,够了,福享够了。当初他虽是揣着目的接近天子的,但日日相伴,终究是生了感情。虽知天子对自己的情与意皆得益于这“修竹”二字,得益于这副以假乱真的皮囊,可他心中却无怨怼憾恨。在这深宫汪洋中,身似浮萍,不知哪日便走上了蓉心皇后的老路,趁自己还活着,他想将想做的,他人托付自己的,都完成了,如此,即便被赐死,也问心无愧了。圣上不知得了什么怪病,御医诊治未果,请了术士来,一通胡乱做法,说是玲珑心有损,需寻一忠臣志士的心脏熬药服下,方可补其亏损。圣上已过天命之年,按理,该另立太子,然蓉心皇后逝后逾一年,毫无动静。宫中又传言,这是上天要当今天子退位,若无合适血脉,让贤亦无不可。意思便是,找不到适格的皇子来继承皇位,不如将位子让给举足轻重的镇南侯。圣上甚为恼怒,胡言乱语者,杀之!无镇南侯又勾结者,抄家发配!一批人被斩首示众,血染午门。又一批人失了官职,背井离乡。此事惊动朝野内外,可谓人心惶惶,蠢蠢欲动者也暂时老实了。圣上虽年岁已长,但到底掌着兵权,想要在他眼皮子底下胡作非为,不是易事。唯镇南侯淡定从容,任圣上杀,任圣上怒。“他杀的人愈是多,民心便逾不稳,正好对本王有利。本王在藩地已有不小的威信,又差人到处宣扬事迹威名,如今这白城,谁人不知本王的名号。放眼中州,簇拥者亦不亚于当今圣上。本王便是要激怒他,扰乱他,叫他成为一个痴狂疯癫的皇帝,再设法盗得兵符,到那时,天下便是本王的。”镇南侯一手好算盘。圣上哪里不晓得他的心思,他们是嫡亲的兄弟,血浓于水。然他却不愿公然与那厮叫板,只因镇南侯在藩地已有势力。若要镇压,必要起兵,两军相交,他未必能讨得便宜。是以,他只能杀鸡儆猴。只是他虽杀了能下蛋的鸡,却吓不住兴风作浪的猴。圣上对玲珑心有损之事颇为在意,对剜心熬汤之策信以为真,却不知该对谁动手为好。他变得整日神神叨叨,戾气甚重,早已失了君子之仪。“阿竹,此事不如由你去办?”圣上终于忍不住朝枕边人开口。“陛下,您说的是何事?”自二人生了嫌隙,修竹便对爱人恭恭敬敬,礼仪规矩备至。圣上道:“还能有何事,寻一贤德之人,剜了他的心,熬汤给朕服下呀。”修竹十分吃惊,他知圣上性情大变,却不知会昏庸至此。“圣上,术士的话不可信。”“混账!”天子怒道,“朕说可信便可信,胆敢质疑朕的决定,你这是不把朕放在眼里了?”“臣不敢……”“朕说了多少次了,你不是臣,是妾,该自称臣妾,莫要让朕再教一次,朕的耐心是有限度的。”“臣妾……知道了。”修竹本不喜这皇后之位,七尺男儿要做女人之事,用女人的称谓,全赖他对天子的情意。“那就去寻这么一颗心脏,你本事这么大,道法这么高超,神不知鬼不觉地处理掉,不是难事吧。”修竹心头冰凉,现在的天子,哪里是初识时的天子。“陛下,您真要如此?”“何须多言,叫你去办你就去办!”那日夜里,大雨滂沱,修竹在青竹宫换了身干练的衣裳,安安静静,慢条斯理。他执剑挥了几下,因功法反噬,他已无甚功力,挥这么几下,已是气喘吁吁。他无父无母,无兄无姊,孑然一身,只有圣上令他眷顾。圣上要他去杀,他便去杀。翌日,修竹端着一碗热腾腾的汤药去见了圣上,圣上大悦,连连称赞:“不愧是朕的阿竹,当初你救朕于魔族爪牙之下,如今又救了朕一命,你想要什么赏赐,朕通通答应你。”死的人无足轻重,曾参与过造人一事,乃是刘公公的党羽。刘公公暗地里归顺了镇南侯之后,这厮亦当了墙头草。为迷惑圣上,在朝堂之上没少说修竹不是。他隐藏得极好,这次宫中大清洗,未波及于他,修竹取了他性命,也不算无辜。只是,修竹昨夜剜心,被这狗官的孩子瞧见了,孩子年幼,十二三岁,初经人事。修竹不愿斩草除根,恐怕过不了多久,负责抓他的人就要将这后宫围得水泄不通了。修竹为躲过官员府中侍卫,受了些伤,只简单包扎了一番,便来见圣上了,他虽华服加身,实则虚弱不堪。“陛下,”他道,“当真什么赏赐都可以给臣……臣妾?”“那是自然,君无戏言。”圣上眼皮都没抬一下,对那碗热气腾腾的心药汤赞不绝口。“那……”修竹斟酌道,“陛下,据臣妾所知,刘公公与镇南侯有所勾结,且可能染指前皇后与太子之死,臣妾别无所求,只望陛下严查此事。”修竹卑躬作揖,一副规规矩矩的恳请模样。圣上停下喝汤的动作,望着眼前这人,眼神落到他梳理得一丝不苟的额头,再到他的下埋的脸颊,最后停留在那双行着大礼的骨节分明的双手上。这双手虽有些厚茧,看起来极像常年练剑的状态,偏生多了一样东西。他记忆里的阿竹,为了斩断姻缘线,分明硬生生断了根手指,眼前这人,却完好无损。他心里早已有数,这人……并不是真正的阿竹。可他们长得实在是太像了,他宁可把他当做阿竹来对待,以缓解自己经年累月的相思之苦。然时日久了,相处之下,发现他二人终究是不一样的,有些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东西,如何模仿,都是徒劳无功。真正的阿竹,那么骄傲,从不会委身迎合,又那么清冷,金银珠宝在他眼里皆如粪土,不值一顾。他四海为家,信马由缰,天南地北皆是他的归宿与故乡。自己虽是堂堂帝王,却怎般也留不住他,栓不住他,那年那月那日,在风雪飘摇的日子里,他与自己决裂,生生断了一指,血染白雪,也让自己的心狠狠割了一刀。“那些宫闱间的恩恩怨怨,怕是不适合我,你与我,还是相忘于江湖吧。从今往后,莫要再见了,你也莫要来寻我。”他御剑之术超高,走得决绝。自己很想拉住他,告诉他,“若我不做这个皇帝,你愿意同我在一起吗?”可自己终究没机会道出这句话。憾恨满腹,懊悔充斥着他所有胸腔。年轻的帝王发誓,踏破河山也要找到他。可他找呀找呀,不知找了多少年,铁骑变成老骥,皱纹在他脸上留下一道又一道痕迹,两鬓青丝也渐渐染上白霜。他常常望着镜子里的自己发问,有生之年,还能找到那人吗?他会不会和自己一样,也苍老了,会不会早已修成大道,乘风而去?在这种漫无目的的等待与追寻中,那人竟回来了,他喜不自胜,什么都来不及细想,昏头昏脑地,以为出现在自己面前的这个模样如出一辙的年轻人,便是那个远走高飞的阿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