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令下,利刃划过咽喉,鲜血如泉喷出。修竹倒在地上,抽搐着,身体渐渐冰冷。他眼前浮现出很多过往,小时候被遗弃,窝在破庙里避寒,与野狗争食。后来被人贩子带走,逃了几次,折磨了几次。运气好,被一个好人家买去,教他读书写字。然好景不长,好人家生意上出了岔子,赔了本,一时间一贫如洗,又将他遗弃了。修竹原是有名字的,他叫知雨,是那户买下他的好人家给他起的。好人家虽将他遗弃了,知雨仍是心存感激的,可他际遇委实太差,流浪外在时遇到了瘟疫横行的村子,染了重疾,性命危在旦夕。这时候,他遇到了一个人,这个人长什么模样的?好像穿着青衣,执着一柄很特别的剑,听见随同的人唤其“阿竹”。阿竹对他说:“可怜的孩子,竟是孤星转世,待你好的人最终都会遗弃你,今朝我既然遇见了你,便救了你罢。我将一魂一魄灌入你体内,希望能改了你的命数,让你有个好结局。”原来知雨早就遇见过真正的修竹,宵随意从这些错综复杂的记忆漩涡里,竟发现了这样的惊天秘密。他稍显眩晕地躺在白玉床上,许是躺的时间有些长了,周身竟冒着丝丝缕缕的烟气。这烟气不知是何物,叫他浑身充满了力量,像酒足饭饱睡了三日三夜,颇有精神。他活络了一番筋骨,面前另一张玉床上,一人静静看着他,道:“你醒了?可想起来了?”这人便是知雨了。宵随意观他皮囊完好,也不知最后的最后,云皇帝到底有没有真的剥了他的皮。或许心软了,到底是想让他体面一点地死去,便将这尸身护在了这里,经年累月,也不晓得是施了什么厉害的法术,竟叫他如活人一般言语动作了。“我是看到了,却并不是想起来了。”宵随意回答了知雨先前的问话。知雨却道:“你若不是齐云,怎能让我显形?”宵随意不知让他显形是法术生效所致,“这世上还有这等法术?”知雨忖了忖,“我本也不知,只是有个声音一直在我耳边说道,我才知晓。”宵随意心下死活不认为自己跟人族始皇有甚瓜葛,就算投胎转世,这茫茫人海,怎么这么巧,他来了,便让墓中沉睡之人显了形?倒是觉得,那法术另有蹊跷。一时半会儿琢磨不清,宵随意不打算在自己是不是始皇这件事上固执已见,想着不如先顺了知雨的意,让他带自己脱困。他道:“事已至此,无需太过耿耿于怀。那些陈年旧事,细究起来,大家都是身不由己,各自有各自的苦衷。好歹醒过来了,不如往前看,想一些美好的事。”知雨显得极为落寞,“我这副身子,只能在这死气沉沉的墓穴里苟活了,往前看与往后看,又有什么区别。”宵随意由衷地觉得,自己安慰人的功力,与自己的术法想比,乃是半斤八两。“你……愿意留下来陪我吗?”知雨黑沉的眼眸忽地清亮,好似瞧见什么希冀,“只要三日,三日便好。阿云……阿云……”知雨乞求般地唤着面前的少年郎,就好像许多许多年前,他卑微又温切地唤着“陛下……陛下……”三日便三日罢,宵随意并未纠正这不恰当的称谓,忖着,反正这里日日更换吃食,倒也不怕饥饿而死。趁着这机会来个皇陵三日游,说道出去,也算是一大令人艳羡的阅历。于是乎,他便应下了。知雨喜不自胜。宵随意看着他僵硬的脸颊上眉眼弯弯,本该显出红晕的地方只剩两片惨白,他的唇也似乎没有什么血色,两排皓齿渐渐泛出灰色。若说方醒来时模样还有些惊艳,眼下便有些惊悚了。可能是长时间地牵引如梦令耗费了他不少维持原貌的灵能,这三日,不知能不能熬得过。宵随意扫视一圈,幸好,这里没有镜子。那些记忆虽冗长,却未将任何细枝末节都交待清,比如知雨是如何通过造人考验的,他分明不喜杀人,要说茹毛饮血般地杀掉所有竞争者,实在难以想象,如是选拔而来的人,怎会真心为了始皇而牺牲自己。还有如梦令,这蠢物在自己面前次次牛皮吹得响当当,在记忆里,倒是无甚大用,什么七窍玲珑心,大约只是名字好听罢。兴许是羞于自己对于知雨的乱加之罪,如梦令这会儿一点儿动静都无。毕竟过了将近千年光阴,那厮年岁那般大了,会记岔么,正常正常。人年纪大了,也有患痴呆病的,连自己是谁都不认得。宵随意如是在心里头耻笑它。只闻淡淡一声哼,“吾才不痴呆。”如梦令不害臊地辩驳,又如缩头乌龟般躲了起来。宵随意觉得甚是好笑。知雨过来握住他的手,“这里我很熟悉,我们出去走走。”宵随意并未挣脱。他们围着石室绕了半圈,找到了某个暗格,按下,旁侧便移出一副门洞来。“如梦令肯定告诉你,玉床底下有通道,但那里机关众多,冒然下去,恐不长命。”宵随意:“……”幸亏没听信了那罹患痴呆症的神器。“数百年来,你长睡在此,也未显过形,是如何知晓皇陵构造的?”这是宵随意好奇之事。知雨道:“我方死时,这陵墓已然建成,那时趁着石室里的咒术还未起效应,我的神魂便漫无目的地在这地下宫殿里毫无阻碍地游荡,如此,便知晓了这里的大致模样。”宵随意道:“听说这里曾被盗墓贼光顾过?”知雨却是不知还有这等事,“后来我被石室中的咒术禁锢,外头发生了什么,便再也不得知晓了。那白玉床吸收了我的肉身,封存了我的魂灵,若非你出现,我还在沉睡。”说起那石室,说起那白玉床,宵随意只觉诡谲神秘,这世上的术法,当真是无奇不有。他们通过了很长很长的甬道,长到宵随意觉得知雨在刻意带他兜圈子。甬道里有长明灯,他能瞧见无数的奇珍异宝,镶嵌在甬道的墙壁上,随手一件,便是价值连城之物。始皇当年当真富有,宵随意酸溜溜地想,然又一想,觉得不对,若是此地真被盗墓贼光顾过,为何不将这些珍奇带走,但凡顺走一件,亦能一辈子衣食无忧了。莫不是盗墓贼不识货?或是盗墓贼有更大的目标?宵随意忍不住伸手触碰那些珍宝,其中有不少物件,他活了两辈子都没见过,有些则只在玉琼山藏书阁的典藏里有过惊鸿一瞥,如今近在咫尺,难免心痒想摸一摸,试试手感。“小心,别碰!”知雨猛然阻止他。“怎么了?”宵随意说出这话时,手已触上一件青铜器。“糟了!”这二字方说完,脚下地面忽地皲裂,二人措手不及,又无所依托,齐齐掉落下去。只一瞬,这裂开的石板重新阖上,甬道重回静谧,长明灯簌簌燃着,无数珍奇像漠然上观的看客,正无声嘲笑着方才愚昧贪心的访客。宵随意同知雨在黑暗中爬将起来,他们跌得并不深,更别说受什么伤。只是此地无灯火,瞧不清周遭有什么事物。“我们好像摔在了一堆碎屑之上,莫不是什么陶粒瓦罐?”宵随意道。知雨沉声,“不,是人骨,我们掉到了玉床之下的隧道里。”黑暗里,知雨的双眸像闪烁的夜明珠,散发着难以捉摸的魔力。知雨之前所言,玉床之下,机关重重,凡人进入,难以全身而退。宵随意从乾坤袋中摸索出一件可以照明的法器,四下看了看,不瞧见倒还好,瞧见了,心下反倒惊骇了。目之所及皆是横七竖八的尸骨,皮肉早已风干,观其腐败程度及衣衫配饰,想来不是出自同一批,却有一共同点,皆是成人,无一孩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