宵随意扣住他的手,坚定道:“你没发觉我不一样了吗?我是不会自己走的,再说了,没有你,我能走哪去?”这不是什么表白之词,只是事实的陈述。宵随意始终觉得,要出了这诡谲的皇陵,定不能缺了知雨的指引,尽管他们现在受了点阻碍。然知雨没细究这话中之意,真将它当做了眼前人的告白,“你真傻,为了我,竟甘愿同始神的铠甲和巨斧签订契约,你……可想好了退路?”宵随意温暖厚实的掌心拍着他冰凉的手背,“莫怕,我身后有条条大路。”“你二人含情脉脉地说道些什么,真当吾是空气么?”白虎被战斧追得累极,见一对眷侣悠悠哉哉,委实愤恨,凭空挥出一道虎啸狂风,朝二人扑去。宵随意哪里还是几个时辰前畏畏缩缩的无能小子,他有铠甲傍身,铠甲便是最强的盾。虎啸方要触及二人,便被一道结界挡了下来,虎形飓风没了气势,瞬间溃散。那结界不是他物,正是铠甲造出的灵能甲盾,它似一面无形的墙,阻隔了对战两方。白虎频频失利,眉宇拧作一团,维持人形的皮肉渐渐撕裂,幻化成了最初的野兽模样。只是这只野兽,并不是图腾上威武展翅、龇牙长啸的白虎模样。他是一只猫,一只面目狰狞的巨大的几乎占满整个洞穴的猫。他分明有白虎之灵气,亦能以契约法则牵制宵随意,更有摧毁始神铠甲与战斧的气魄,还有那些朝拜之人,洞穴中的壁画,双瞳缺失的秘密,哪一件都昭示着,他是白虎上神无疑。为何等真身化形,却大相径庭?“到头来,竟是被一邪物耍得团团转!”知雨思忖须臾:“我知道他究竟是谁了。”“怎说?”知雨道:“传言白虎上神座下有一对辅神,帮助白虎执掌人族之事。后来白虎功成陨落,这对辅神便化作一对石像坐于龙骨山以南,世世代代守护人族。只是后来,不知发生了何事,这对石像又化出神形,发癫发狂,大肆为祸人间。龙骨山本是分隔人族与魔族的屏障,因为这两位辅神的破坏,龙骨山断出一条通道,魔族凭此通道来到人族区域,干戈再起。”宵随意也联想到典籍中一些片段,“莫不是始皇称帝初期猫神作乱之事?”知雨看着他,“始皇?那便是上辈子的你呀。”又幽幽道:“你便是在这桩事件中识得了修竹。”知雨胸中大约是酿着情愫,语气里偷着丝丝缕缕别扭。宵随意知道这勾起了他心中一些不愉之事,但知雨向来是克制的,这绝无仅有的别扭大概也是情绪外放的极限了。宵随意转开了话题,“莫谈什么修竹了,还是解决眼前的麻烦要紧。始皇……呃,便是当年的我,既然解决了猫神,为何他现在会在此处,猫神本是一对,另一只呢,又在哪里?”知雨道:“其中一只被你斩杀了,剩下的一只便是眼前这祸害吧。不过上辈子的你为何留他一条命,我却无从知晓,只能问你自己了。”宵随意哪里晓得这些门道,这些带进棺材的缘由,怕是再无重见天日的一天了。知雨又道:“猫神辅佐白虎上神,自然通晓契约法则,对白虎上神生平更是了若指掌,估摸着是偷学了点契约法则的施术伎俩,又幻化成白虎生前模样,才会让你误以为他便是上神本人。”宵随意将知雨护在身后,“不管了,眼下哪里还管得了那些因果,坚决了眼前的冒牌货不就行了。”冒牌货三字像魔咒般击在知雨心口,他怔了怔,又摇了摇头,喃喃:“哪个冒牌货能逃脱宿命,都一样……都一样……”虽有始神的神力傍身,但猫神终究也是神,二人相战,宵随意并不能讨得多少便宜。这八卦阵与上层皇陵似乎隔着结界,任他俩如何凶猛缠斗,凿穿的都是下层石板,头顶之上的区域纹丝不动。二人打得火热,一声震吼,一记斧劈,不仅掀翻了四壁,连踏脚之地都被击了个粉碎。那地面之下似乎还有空间,二人陷落下去,不顾其他,又是撕打在一处。法术如雷鸣如电闪,此伏彼又起。知雨随着宵随意跃下,他的目光已追赶不及二人的电光火石,只知面前一片五光十色,皆是难以形容的法术咒言。二人打穿了一层又一层,知雨从来不知,这皇陵竟有如此奥妙,似乎接通着阴曹地府。惊骇间,窸窸窣窣的言语与嬉笑怒骂传进知雨的耳。他细听,那是人声,可这阴暗潮湿终年不见天日的地底深处,哪里会有什么人?待他随着宵随意再次下落一层,细碎的闲言愈发密集,愈发响亮。他不禁四下望了望,想要知道,到底是什么东西在啰嗦碎语。这一望,叫他将魂灵里的震惊都涌出来了。他不知道到底击穿了多少层,眼前的光景着实骇人。周遭被劈出一落仿若通天巨塔般的隔层。每一道隔层里,都或坐或立,或躺或倚地聚着很多人。不,这哪里是人,他们的模样,分明与志怪典籍中记载的妖魔鬼怪别无二致。还有那些剖腹流肠的,剜心断首的,折手缺臂的,都好端端地活动着,看把戏般的对着缠斗之处指指点点。知雨曾被猫神称为丑八怪的面容,与这帮人相比,可谓相当美好了。宵随意与猫神缠斗正凶,在被打通的地底间飞上落下,招数变化无穷,释放的灵能将这地底百态照得通透,知雨更是将这百态瞧得真真切切。他为免被战斗的余韵波及,立得远了些,便靠得那隔层里的鬼怪近了些。忽地一物在他脖颈处吹了口气,他猛然回头,见一书生模样之人笑眯眯地立在他身后,两撇胡子微微上翘,一手捧书卷,一手执毛笔,道:“汝乃知雨?”知雨微愣,知其本名之人恐怕只有自己与阿云了,此人是谁,又是从哪里打听来的?书生瞧他模样,“看来是了。”他翻了翻卷册道:“汝已死了八百一十六年了。”知雨:“……”书生又道:“汝生前血债累累,二百九十九人因汝而死。”知雨想起当年造人计划,刘公公一党共召集三百名无辜之人进行改造,自己是唯一活下来的。可他……并不记得自己杀光了其余人。对于那事的结局,他一直迷迷蒙蒙。可眼前这人煞是奇怪,竟说道起这事来,还一口将这罪责嫁于自己身上,究竟是什么人物?书生不紧不慢:“莫要好奇,汝虽不记得,天地自会有公道决断。念汝所作所为皆受汝身体中另外一魂一魄影响,吾可减轻汝的罪责。”知雨那颗本已停止搏动的心脏如今似乎又迅速且剧烈地跳动起来,他看到了那书生身侧浮着一张灵能聚成的牌子,上头显着五个字——地狱知雨速速与那人拉开些距离,颇为警惕。那书生不疾不徐看着他,道:“吾乃这阴曹地府里的判官,汝既然来了这里,便不要逞强了。”知雨回首瞧着打斗正酣的宵随意,胸中弥散过万千情绪,他道:“我知道的,该来的终究要来,可能不能再宽限些时日?”判官轻轻挥手,牛头马面已立于两侧,知雨有很多次想过这样的光景,可真正遇见了,却叫他畏缩了。他想要生的念头无比强烈。判官知他心思,“吾见过许多像汝这样的人,心中执念牵挂千千万。这红尘间的纷纷扰扰终究是虚妄,汝若受其所扰不愿投胎,真正受苦的可是汝自己。汝若要强留于他身边……”判官望了望宵随意,“恐怕对他对汝,都有害无利。”知雨埋着头,心中发涩。判官继续道:“人各有命,他的命定之人并不是汝,汝啊,早日投胎转世才是正途。汝也别害怕,凡入了阴司的,皆是要受刑的。汝虽生前染了血债,但念汝身不由己,可只受刑九九八十一日,只要熬过了,便可投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