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说,不要到山上去。阿郎知道自己该听母亲的话,不仅是母亲,小镇上的每个大人都这样对孩子说。可这丝毫不影响孩子们偷偷结伴上山,而且,这么长时间过去了,还没听说哪个孩子在山上发生什么意外。阿郎喜欢到山上去,每回都是独自一个人,他才不愿意跟学校里那些讨厌的家伙混在一块儿。
当然,学校里也没人愿意理睬他。
很长时间,打阿郎记事起,小镇上还没有谁愿意主动走到他的身边,包括学校里和他同龄的那些孩子。他能感觉到大家对他的厌恶,却不明白这种厌恶究竟因为什么。从小到大,他都是一个普通的孩子,他自信站在那一群高矮胖瘦的孩子们中间,连他自己都会忽略了自己的存在。
他只有一次真的站在了那些孩子们中间,那一年他只有十三岁。起初大家并没有注意到他,后来,不知是谁突然大叫了一声他的名字,于是,所有孩子的目光都落到了他的身上。
他有些心慌,更多的是不知所措。他试图说些什么,但涌到嘴边的话却变成了一些含混不清的呜咽。他知道自己那时哭了,当那群孩子们向他围过来时,他害怕极了。他感到自己像一只落入狼群的小羊,片刻过后就要被他们撕裂。
那些孩子们当然不会真的把他撕裂,只不过有人指着他的鼻子骂了一句什么,接着,便有无数的拳头朝他挥了过来。他虽然没有经验,但被打倒在地后,还是本能地双手紧紧抱住脑袋,把身子缩成小小的一团。
就从那一次之后,他对那些孩子们再也不抱有幻想。
他知道自己跟他们不同,他们永远不会接纳他。
他回去问母亲,为什么镇上的孩子会这么歧视他。母亲怔怔地望着他,半天没说话,眼泪却先落了下来。母亲伤心的样子让他很心疼,他上前擦干母亲的眼泪决定什么都不再问。
在他记忆里,一直是母亲与他相依度日。
就从那之后,他开始瞒着母亲偷偷上山。绵延的阿丝山脉像传说中大海的波涛,起伏不定且极有层次地向远方荡漾。阿郎动用少年人最丰富的想象,都无法想到山脉尽头会是怎样一个世界。山下的小镇座落在群山的怀抱里,好像因为有了群山的庇护才能够繁衍生息。阿郎喜欢踩着黄昏时的霞光爬上黑鹰崖,站在像鹰喙样凸出的黑鹰崖上可以俯视整个小镇。那时在阿郎的眼中,整个小镇变成了极小的一团,似乎他只要一脚踏去,便能将小镇踏得粉碎。这种毁灭的快感让他心情舒畅,同时,他也会变得躁动不安,好像生命里有些力量已经积聚待发,但他却不知道怎样才能让这些力量喧泄而出。这是件让人头疼的事,每一回,阿郎都会在临下山前对着空谷声嘶力竭地发出一些尖叫。尖叫声御风远去,最终消失在远方的山脉间。
许多年过去了,阿郎已经从少年变成了青年。
青年阿郎愈发沉默寡言,他几乎从不和镇上的人交往,只与年迈的母亲守着那几亩山地过日。长期的劳作让他的身体发育得异常强壮,夏天的时候,他在田里劳作,黝黑强健的肌肉常常让路过田边的姑娘窃窃私语。
但他的境况没有丝毫的改变,镇上的人谁都不愿主动接近他,只是他感觉到人们对他的厌恶已经渐渐转变为一种畏惧。当年那个单薄瘦弱的男孩已经长成了一个强壮的男人,没有谁可以再像以前那样欺负他。而且,他的强壮让镇上的人感到了种危机,因为,他们从他的沉默中察觉到了他的敌意。
阿郎仍然喜欢到黑鹰崖上去,沙盘一样的城镇就在他的脚下,每回他都有一脚踏去的冲动,一脚就将整个城镇踏得支离破碎。黑鹰崖在山的最高处,孩童时代母亲的叮嘱里,黑鹰崖是绝对的禁区,黑鹰崖上隐藏着某种可以勾魂夺魄的力量,如果那力量选择了你,那么你便在劫难逃。
母亲的叮嘱对于青年阿郎显得有些好笑了,他十几岁时便常独自到黑鹰崖上来,如今许多年过去了,他还活得好好的,黑鹰崖上如果真有传说中那种力量,它应该早就夺去了阿郎的魂魄,他怎么会还好端端地站在黑鹰崖上呢?
阿郎现在熟悉黑鹰崖,就像熟悉自己精心耕种的那几亩山地。他曾经试图寻找到镇里人对于它畏惧的根源,但除了崖底一些凌乱的碎石外,他没有发现任何异常。那些碎石显然有些年头了,有些已经被山土掩埋了大半,杂草在其间丛生,断裂的地方已被时间侵蚀得非常光滑。阿郎除了断定这些碎石是人为造成的,根本看不出任何端倪来。
那么,这些碎石也许隐藏着什么秘密,或者它跟镇里人对黑鹰崖的畏惧有关,但没有人可以告诉阿郎,阿郎也根本不会关心这些跟他没有丝毫关系的碎石。
年迈的母亲终于逝去了,阿郎在这世上已经再没有了亲人。他把母亲葬在了黑鹰崖上,那一座孤坟被松林环绕,高大飘扬的招魂幌拖着长长的尾巴直飘到崖头。阿郎有暇的时候便会独自坐在母亲的坟前,他断定母亲一定向他隐瞒了一些什么,她至死都不愿意将那秘密告诉他。
现在,那些秘密将伴随母亲长眠地下了。
那些秘密的内容对阿郎也许非常重要,也许那就是镇上人歧视阿郎的原因。阿郎经过长久的思考断定它必定跟自己的身世有关,但那一切对他都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已经长大成人,他已经有了足够的力量来对抗镇上人的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