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存芳本欲推拒,只因觉得自己染了一身的尸臭之气还未洗尽,无奈没什么力气,只得任由这人抱了他满怀。
在这个怀抱里,连日来紧绷的心弦终于彻底松懈下来,紧接着只感一阵眩晕之意袭来,他眼前一片发黑,顿时看不清聂徵了。
他听到了耳畔急切的呼唤,却无力应答了。
他隐约捕捉到了某个骇人的字眼,挣扎着出声反驳了一句:“不要……”
他无力道:“不要……鹤嘴壶……”
那细长而冰冷的壶嘴很快被塞进嘴里,顺着咽喉一路深入,薛存芳拧紧眉心,只感不适、恶心……不自觉攥紧了那人的手。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一般,好不容易捱过这一关,他不禁一叠声地呛咳起来,送进去的汤药很快又从嘴角渗出,那人也不弃嫌,连忙伸手为他擦拭……
“你说齐王?”孟云钊道,“此次多亏他及时赶到,否则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三天前,沈良带了消息回来,付将军和我商议着去单于庭帐要人,却听闻匈奴人将你严防死守,哪怕是飞丹和流霞这样的高手也钻不进空子,而九渡城又只有一群老弱病残,我们便辗转去了剑堑关搬救兵,你猜那位吴将军怎么说?”
孟云钊冷笑了一声:“不过是要他出百来个人,一味推三阻四,搪塞敷衍,说是要先给天子上奏,等来圣意裁定此事。”
孟云钊和他大眼瞪小眼,“困了?是了,你身体还虚着,容易困倦实属正常,睡吧……”
好一会儿见薛存芳没动静,他才反应过来,“你想见齐王?放心,等会儿我就把他叫来,告诉他你醒了,他一定高兴……”说着不由分说地将人按倒在榻上。
无奈一沾上枕头,困意仿佛自脑后蔓延而上,他挣扎着用力眨了一下眼睛,睫羽仍不可抗力地往下垂,忙抓了一把孟云钊的衣袖,“让他……一定来见我……”
等到再度醒来时,窗外已是夜色深沉,室内点燃了烛火,洇开一片融融的灯晕,而灯晕中拓有一抹漆黑的人影。聂徵独坐在桌边,面朝着床榻的方向,正静静望着这边,也不知坐了多久。
薛存芳道:“为何从来不告诉我,那人是你?”
薛存芳怔忡了一下,轻哂道:“聂徵,你当年才十四岁,我不会如何。”
聂徵似有不甘,低声嗫嚅道:“你不过长我两岁。”
聂徵道:“存芳,若我如今再与你陈情,你的态度是否会有所不同?”
薛存芳眉心微凝,正要开口说话,他又道:“你不必说了。”
他们二人之间谈不上什么错过和悔恨,一切还来得及,没有什么不好。
唯独他明白自己有什么不同,在此之前,他从不曾有一刻忘怀过聂徵的身份、地位,忘记过此人姓聂,是真正的聂家人……而在知道聂徵正是当年那人后,这一切都变得不重要了,他有一种卸除了某些包袱后的轻松,面对这人时,仿佛再没什么不能袒诚的,有意压下的情感也轻飘飘地浮动上来……
聂徵面露无奈之色,盯着他看了片刻,忽而伸出手来,指尖落于他的脸侧,目光随之凝定于他的面容,他的动作放得轻柔,只顺着轮廓缓缓勾勒,如细润的毛笔描画迤逦山水一般,眼神专注似有热度,那份温度一路传递到手下的动作上,叫薛存芳错觉他的指腹似乎也变得灼烫起来。
他以为薛存芳特意来扶柳是为了这位弟弟。毕竟薛存芳和庶母的关系一向多有疏远,这么多年来,薛存芳难得重回故里,首次登门拜访,这位庶母却说是身体不适,对其避而不见。
“你的身体还没好,我是你的大夫,怎能在此时离开?况且,若你当真出了什么事,我和你做了这么多年的兄弟,陪你在一起的日子比我亲弟亲妹还长,怎能在此时弃你于不顾?”孟云钊说这话时语气激愤,许是气得狠了,瞪他的样子不像是在看患者,也不像是在看兄弟,更像是恨不能横刀相向的仇人。
薛存芳沉吟良久,开口低声道:“风雨欲来,而你们该尽早从阴云下走脱。”
“这些东西本有你的一份,”薛存芳摇了摇头,语气因一线犹疑而显得缥缈不定,“此事若了,不论如何,我应当都不会在京城了。”
他弹劾了一个人——这人为武阳王,是皇帝亲二叔的嫡子,名义上的堂哥。
薛存芳道:“只因先帝认为,薛氏穷兵黩武,数年来消耗甚巨,他有意与胡人议和,那时朝堂上支持议和之人不在少数。父亲回京,实则是势在必行。”
“父亲是如何死的?兄长一直伴他左右,分明比谁都清楚!”
“闵氏多年前已逝于太陵,她的宫女怎会千里迢迢突然现身在扶柳?”薛存芳徐徐摇首,叹了一口气,“是你被人设计了。”
不止这五万人,还有另五万人,武阳王麾下的私兵足足有十万之众,被他偷偷养在了北疆的莽川原。
武阳王昔年上报时,说这五万边民被囚胡地多年,早已妻离子散,无家可归,是自愿从军。可等聂徵抓人来问,这当中虽有人的情况确是如此,却也有不少人跪倒在他面前痛哭流涕,哀哀欲绝。原来他们大多是被胁迫着留于此地,好不容易从胡地逃出生天,本以为重获自由,然而踏足国土十余年,竟无缘归乡,得见家中妻儿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