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来,封悦每天都在等待这样的结果,他太了解张文卓,这人和康庆一样执拗,当年他败北,被康庆逼破的远走天涯,这口气,哪怕耗尽一生,也是有咽不下去,他太好强,并且极度睚眦必报。封悦想不出,他这次回来的身份如何,是走回了正道,还是比以前更黑?五年,张文卓隐姓埋名,让人调查不出,暗中做了多少,实在不是一天两天就能掌握的情报。封悦长长地叹了口气,努力不去想太多。不知不觉,他已走到山顶,天气晴朗,温暖在空气里膨胀。因为连续下了几天雨,放眼望去,天地之间绿得快要滴出水来,滋润一片。水量充沛的滨江横过面前,浩浩荡荡,闪亮如带,封悦长长地吸了口气,胸臆间被清澈纯净的空气充盈着,心情稍微好了些。从这里可以清楚地看见山腰那里,封雷的墓地,那里似乎有人,而且正站在墓碑前面。封悦回身问阿宽:&ldo;扫墓的今天在吗?&rdo;因为知道封悦要来,扫墓的不会随便到山上来,阿宽也在盯着那个人,回答说:&ldo;应该不会。&rdo;路人也不会好端端地跑来给封雷上坟吧?封悦觉得诧异:&ldo;附近还有别的墓地吗?&rdo;
&ldo;有的,大少周围的几块墓地都卖了。&rdo;这一带风水讲究,墓地卖得好,是理所应当的。封悦决定去看看,他沿着台阶往下走,地势低了,加上角度,周围的树木正好遮蔽了墓碑的位置,阿宽紧紧跟着他,加快了脚步。因为大雨过后,山水很多,汇集成一束束的水流,高度跳跃的地方,形成小小的瀑布。山路就因为这样一个小瀑布转了个弯,封悦绕过去,正好和迎面走来的人打了个照面。这人身材高大,穿着浅灰色的运动服,戴了顶棒球帽,和刚刚封雷墓碑前的人装束很相似。他抬头看见了封悦,楞了下,但并不惊讶,主动打招呼说:&ldo;您是……封悦封先生吧?&rdo;封悦仔细观察他,这人倒是分外眼熟,说不清哪里见过,于是开口问道:&ldo;是我,请问您是……?&rdo;&ldo;我是华扬集团的田凤宇,&rdo;说着,习惯性地摸了摸兜,&ldo;穿这身衣服出来的,没有带名片。说来巧合,我父母的墓地,就在旁边,刚刚恰好走过封雷先生的墓地,这次匆忙,也没带火烛,不能祭奠,冒昧了。&rdo;&ldo;您认识我大哥?&rdo;&ldo;听说过而已,没有亲见的荣幸。&rdo;华扬集团这几年也是风升水起,名声大得很,也许在公开场合遇见,没有说过话而已,封悦心里释然,没有再多想,而田凤宇似乎也不是什么多话的人,两人再寒暄了几句,就匆忙分手了。当时的他并不知道,自己和这个田凤宇,以后的渊源会这么深。封悦回到柏林道的家,是四五天后的事了,除了手上的伤,其他的都好得差不离。
康庆本来要过海谈生意,也临时推了,在家里等着他回来,一副心情很好的样子,却一眼便瞧见了封悦手上的纱布。他朝阿宽看了看,阿宽轻微地摇了摇头,于是就没有问什么,直到两人回到卧室,封悦在更衣室换衣服的时候,他才问出来。&ldo;手上的伤是怎么回事?&rdo;
&ldo;鱼线勒的。&rdo;封悦简短回答。&ldo;怎么还能被鱼线勒到?哪里来的鱼线?&rdo;&ldo;车库里有些旧的,我就想试试,鱼线能不能把手勒折。&rdo;封悦轻描淡写的话,却把康庆镇住,楞楞地不知说什么好,封悦自残的历史,他历历在目。&ldo;你又发什么疯?&rdo;康庆走到他面前,手按在墙上,身体和墙壁形成一个封闭的包围,困住封悦,&ldo;你是不想我以后放你一个人出去,是不是?&rdo;封悦被迫后背抵住墙壁,低头不语,他忧郁的神态看在康庆眼里,一阵无来由的心痛,口气不禁软下来:&ldo;有什么事不能和我说?非得那么折腾自己才好受?给我看看,伤口深不深。&rdo;
&ldo;不深,&rdo;封悦倒没挣扎,任康庆捉住他两只手查看,故意说:&ldo;鱼线不好使,疼是疼,但勒不出血。&rdo;&ldo;啧!&rdo;康庆瞪住他,恨不得吃了他似的,&ldo;还没完了,是不是?下回还能想出什么阴招?告诉你,三个月以内,不准你自己出门。&rdo;更衣室里有扇细长的窗户,外面泻进外头明媚的春光,洒在封悦细润的脸颊上,康庆便觉意乱神迷,他伸手抱住,在他耳际厮磨,情深处忍不住责怪:&ldo;你倒舍得这么多天不回家啊!&rdo;
第四章
周六的上午,康庆约了人打球,九点多就出门了。封悦不肯去,一个人往山上散步,想想事情。阿宽跟着他,也正好趁着周围无人,和他汇报这段时间封悦嘱咐他查找的线索。张文卓入境,用的是本美国护照,换了个极不相关的英文名,但他本人的国籍护照都没有注销,也就是说,理论上,张文卓这个人还是存在的,并且这几年来,他在瑞士银行的账户据说一直都有大规模的进账,只是查不出人具体在哪儿。
&ldo;他入境有四个多月,很小心,极可能用了好几个身份和信用卡,追踪不到具体的信息,&rdo;阿宽最后说,&ldo;那本美国护照的记录,是五天前处境的,飞往伦敦。&rdo;&ldo;护照处境,不代表人也出境,&rdo;封悦说,&ldo;他很可能还在这里埋伏着,等着有人帮他把&ldo;张文卓&rdo;这个身份带回来。&rdo;&ldo;二少有什么打算吗?&rdo;&ldo;我没法有打算,只能看他想干什么……&rdo;封悦说到这里,身后不远处响起脚步声,两人立刻停止了这个话题。天气晴好,空气清新,不时有人跑步而过,大部分都认识,偶尔会含笑打个招呼。&ldo;封悦!&rdo;身后跑来的人,到了他身边,放慢脚步,拍住他的肩膀,&ldo;从后面看就象你了。&rdo;原来是那天碰过的田凤宇。&ldo;你也住在附近?&rdo;&ldo;刚搬过来,柏林道三百六十号。&rdo;田凤宇停下来,跑得热了,额头上亮晶晶的都是汗,&ldo;离你家不算太远。&rdo;&ldo;原来那是你家,&rdo;封悦想起来,&ldo;前段时间倒是听他们说,新邻居排场很大,一天多少辆卡车进来。&rdo;
&ldo;不是,不是,&rdo;田凤宇谦虚地笑了,&ldo;他们太夸张,家里特殊情况,需要多弄弄。&rdo;封悦见他没有具体说,也不好问什么情况那么特殊,于是主动换了话题:&ldo;你们以前住在哪儿?&rdo;&ldo;美国,&rdo;田凤宇说,&ldo;最近公司合并,重点转移到这里,所以搬过来住。&rdo;田凤宇为人热情,邀请封悦到家里做客,&ldo;你和我朋友长得很象,不知道的话,还以为是兄弟呢!&rdo;&ldo;哦?&rdo;封悦笑了,&ldo;至于吗?我跟我自己的亲大哥长得都不象。&rdo;&ldo;真的,不信你哪天到我家里来。&rdo;田凤宇摸了摸兜,&ldo;糟糕,我又忘记带名片了,你有时间吗?去我家坐坐?&rdo;&ldo;改天吧!&rdo;封悦委婉推辞,&ldo;我还得有点事。&rdo;田凤宇一点都不介意,亲昵地拍了拍封悦的肩膀:&ldo;那也行,你随便什么时候来都可以,我朋友天天都在家,他叫迟艾,迟到的迟,艾糙的艾。&rdo;说完,他又跑起来,身高腿长,似乎体力也格外地好,转眼就跑远了。封悦说不出自己心里的感受,这个叫田凤宇的人,让他倍觉亲切和气,两人就算不怎么熟,说起话来也不生分,重要的是,封悦喜欢他和自己说话的口气,自然而亲近,尤其他拍肩膀的小动作,带着疼爱和赞许,让封悦舒服而温暖。他回头要和阿宽说什么,却发现阿宽的眼睛,紧紧盯着田凤宇远去的背影,直到他消失在小路的尽头。
&ldo;怎么了?&rdo;封悦问他。&ldo;我总觉得,&rdo;阿宽犹豫着说,&ldo;好像在哪里见过他。&rdo;&ldo;雷悦集团&rdo;是封雷生前创建的公司之一,旗下管理全球各地统共十一家赌场。自从封雷意外,封悦亲自打理这里的业务。有时候坐在办公室,看着窗外车水马龙,金堆玉砌的城市,便觉得封雷还活着,坐在这里,象自己这样冷冷看着外面的世界。这样的时候,封悦总是难免要走神……突然响起的电话铃声,将他从沉思里推醒,习惯性地去按免提键,却发现响的是手机,康庆的电话。&ldo;什么事?&rdo;&ldo;等下我去接你。&rdo;康庆直接地说,&ldo;今天早点回去,我有话和你说。&rdo;封悦直觉会和张文卓有关,不禁有些紧张:&ldo;晚上回去再说不行?&rdo;&ldo;你现在很忙吗?&rdo;康庆语气有些不耐,&ldo;公司的事拿回家里做不是有一样?&rdo;封悦不想和他争辩,是说:&ldo;你到了给我电话吧!&rdo;康庆这几年脾气收敛不少,这么毛躁心烦的时候不多,只有一个名字能如此轻易地左右他的情绪,张文卓。他们一路无话,到了家一起进了书房。康庆拿出个文件夹,推到封悦面前,里面是份入境登记,上面的名字就是张文卓。还有几张模糊的照片,虽然不清晰,但依稀可辨,确实是张文卓本人。&ldo;这上面的字迹明显是模仿的,估计人早就入境。&rdo;康庆看来已经调查了不少,&ldo;他找过你了?&rdo;康庆等待的呼吸,渐渐占据空气中越来越多的空间,向封悦逼近,他低头看着张文卓那张模糊的影像,他总是很机敏,似乎已经捕捉到相机的方向,正朝着镜头看过来,低低压紧的帽檐儿,盖住了他阴骘的眼睛。他的沉默,滋生了康庆糟糕的预感。&ldo;看来确实找过了,&rdo;
康庆抱起双臂,心口妒火燃烧:&ldo;前段时间,你去给你大哥扫墓,该不是去等他吧?五年没见,想得慌,难怪你乐不思蜀。&rdo;封悦见他歪成那样,也有些恼火,伸手将那份档案不悦地朝前一摔:&ldo;你脑子坏了?&rdo;&ldo;若是脑子坏掉,胡思乱想,倒还好了,&rdo;康庆虽然没有发火,语气已经相当不忿,&ldo;封悦,若非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就算张文卓有能耐找出保安系统的破绽,却做不到完全掩饰破解的痕迹。我早知道山上有外人去过,就是等你主动和我说,你却让人失望。&rdo;&ldo;你……你试探我?&rdo;康庆如此敏锐,让封悦有些吃惊,他希望这只是简单的嫉妒,而不是因为五年的相处,生意上的纠葛和利益衡量,耗尽了他们对彼此的耐心和信任。康庆却没接这个话题,他转动椅子,朝向窗口的方向,夕照的光线,被百叶窗切割成一片片细瘦的影子,斑驳的往事如同沉默的cháo汐,涌过不露痕迹的沙滩。&ldo;你是不是喜欢张文卓?&rdo;康庆终于问出来,&ldo;这些年他在外头漂泊逃亡,你觉得过意不去,心软了,是不是?&rdo;&ldo;今天怎么来兴致翻旧账了?&rdo;封悦靠着桌子,半站半坐,手里玩着康庆的打火机。&ldo;不是今天,封悦……&rdo;康庆短暂考量过后,还是决定将后半句吞了,这些年他就在想,之所以找不到张文卓,会不会是封悦暗中阻挠,于是将这话又绕回前段时间的相逢,&ldo;你手上的伤,是他弄的?还骗我是自残?!封悦,你现在怎跟我藏这么多心眼儿?&rdo;&ldo;你想我怎么跟你说?&rdo;封悦的目光落在打火机微蓝的火焰上,&ldo;告诉你,我给他强奸了,然后大动干戈满城翻找,直到把他惊到境外,再藏个五年?&rd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