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阿县不像前几日那样死寂,因俞咨皋率亲兵前来,铲除倭寇的消息传遍大街小巷,无论商户田民,都走到街上迎接庆贺。喧闹声不绝如缕。于可远和林清修站在私塾门口,耳畔传来悠扬悦耳的琴声,一拨一拨的琴声,不是一声一声拨动,而是如滚滚江水,浪潮跌宕起伏,不断拨弄人的心旌!这样的琴声,也只有在朱厚熜的嘉靖年间,才能有这样不食人间烟火的境地。“久在闹市如园林,多年不见,徐先生这琴艺愈发出尘了。”
林清修感慨一声。于可远并不懂琴,所以只一味笑着,没有接话。过了一会,私塾里走出一个书童,那书童瞧见秀才装束的林清修时,眼神是毕恭毕敬,但当视线一转,瞟见后面的于可远,眼底的鄙夷唾弃丝毫没有掩饰。“不敏见过先生,不知先生来私塾有何事?”
书童问。林清修含笑道:“徐先生与我是旧相识,我未考童试前,也曾在这间私塾读过些时日,你去通传,就说弟子林清修特来拜见。”
“先生稍候。”
书童拱拱手,又将信将疑地望了眼于可远,又看向于可远背后的荆条,“那这位?”
“你通传就是。”
林清修带着笑,声音却有些厉耳。于可远清癯的脸上露出一丝无奈的笑:“平日嚣张跋扈惯了,若非大哥来,刚刚那书童恐怕就要拿扫帚赶人了。”
林清修笑着接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徐先生并非蛮横不讲理之辈,可远,你无需紧张。”
他接着话锋一转,“俞大人将典吏和巡检压回县衙,但理事的是知县,如何定案,决定权不在俞大人,这件事恐怕还会有些周折,一旦开堂,你我少不了要到县衙走一趟。”
于可远点点头,语气有些慎重:“俞大人奉胡部堂的命令而来,胡部堂有王命在身,这件事翻不了天。知县无非是想结案,把典吏和巡检早些斩首,以绝后顾之忧。俞大人应该不会轻易答应,但也不能不答应,问题在于如何将这案情拖延下去,悬而未决,为将来倒严留一手利剑。”
林清修不笑了,“我总觉得,咱们考虑得太深太远,牵扯到山东的大局里,对你我未必有利。但严党误国多年,这种关口面前,我们尽力一搏吧。”
“先生有请,林先生请进。”
书童很快就回来了,脸上还带着愤懑不乐的表情。于可远思忖一番,就明白这小书童是在徐先生面前讲自己坏话,被训斥了。活该啊。“多有劳烦。”
于可远轻飘飘道。“哼,用不着,我是来迎接林先生的!”
那书童昂着头,但年龄太小,即便踮起脚来,也才到于可远的肩膀,这副仰头模样,反倒像在闻人鼻息。书童似乎也察觉到这一点,跺了跺脚,退得远远的。于可远也不搭理他,跟在林清修身后,就进了私塾的后院,一个凉亭里,远远就看到徐元正在抚琴。二人走过来,也不开口,安静地立在一旁,听着琴声。半刻钟之后,琴声渐消,徐元将手按在琴弦上,抬头望着二人。林清修与于可远同时迈步上前,屈膝跪地,左手按右手,支撑在地上,然后,缓缓叩首倒地,稽留多时,手在膝前,头在手后,这正是学生见老师时所行的“正拜”礼。老师若是受了这礼,就说明认同跪拜人的弟子身份。“受业弟子林清修,拜见老师。”
“私淑弟子于可远,拜见老师。”
受业,是指私学老师登记姓名、承认师生关系的著录弟子,且直接受过教育。私淑弟子稍差一筹,指不曾亲自受教,但信仰教师的思想。于可远在私塾不过念了两天书,还不曾科考,自称受业极为不妥,私淑虽然也不甚恰当,但没有更适合的了。此时,徐元面无表情地望着二人行礼,听二人拜见,静默了一小会,才缓缓开口:“清修,听说你在院试中了第四名,已经成为了廪膳生。”
“弟子不才,连考三年才中,实在汗颜。”
林清修谦逊道。“如你这个年纪,考中秀才也算难得了。”
徐元从坐席站了起来,望向于可远,“你向我行了正拜礼,这是何故?”
于可远此刻仍然跪在地上,“弟子不肖,恳请老师责罚,不要赶弟子出私塾。”
徐元并不答他,反又望向林清修,“你这次来,是为他求情的?”
“可远过去确实犯下许多错事,但最近已经痛改前非,孝敬家母,抚养姊妹,苦读诗书,我念他仍有一些良知,更不想他那一身读书天分凭白浪费,特来恳请老师。”
林清修诚恳回答。徐元静默不语了。而这时,引二人来此的小书童,偷偷跑到别处,将一群学生带了过来,隔着月门,正瞧向这边。当听闻林清修说于可远有一身读书天分,人群中便传出扑哧的笑声。这人在东阿县颇有些身份,正是知县的三儿子。知县本想将这三儿子送到东流书院,奈何王正宪看不上他,无奈之下,只好退而求其次,送到在整个山东都颇有名气的徐元这里。因父亲是县里一把手,李衮很是目中无人,除了尊敬徐元外,其他人一概不放在眼里。徐元家就在东阿县,虽然不惧知县,但在人家眼皮子底下生存,对于李衮的行径,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这笑声极为不敬,听出是李衮,徐元脸上有些挂不住,“是谁在笑?回去读书!”
一群人作鸟兽散,偏偏李衮没走,反而踏入月门,来到徐元面前,拱手行礼:“学生见过老师!”
徐元眉头皱得更深:“你来做什么?”
“弟子听闻有秀才回门,特来瞧一瞧,原来是林秀才。”
李衮远远朝着林清修一稽,也不甚恭敬。林清修知道李衮的身份,但也颇有些秀才的傲骨,根本不搭理他。李衮又道:“真没想到,不仅林秀才来了,这位只在私塾读了几日书,连三字经都背不全,还因为偷鸡摸狗这样的浑事被赶出来的家伙,今天竟然也回来了?莫不是家里揭不开锅,想找老师讨要学费?”
此时徐元还未发话,于可远心里虽然有一万句话想要怼回去,却只能沉默。徐元声音有些严肃,“这里没你的事,回去读书!”
“老师,您总不该真要给这登徒子返学费吧?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我都替老师抱不平了!”
李衮压根不将徐元的话放在眼里。林清修虽然曾是徐元的学生,但他如今中了秀才,又不在私塾读书,已经算是门外人,若是越过徐元,帮于可远出气,训斥李衮,这就是失礼,也只好忍耐。至于徐元——在他看来,林清修这样一个秀才亲自来求,而且礼数到位,是给足自己面子的。无非是让一个登徒子回来读书,他有天大的祸心,在自己这里也翻不了天,若真惹祸,索性再驱逐出去,总好过得罪一个前途无限的秀才。对于林清修讲到的读书天分,徐元是一个字都不信。连三字经都背不全的废物,这样的人讲天分,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受了正拜礼,就意味着徐元认同于可远回私塾,偏偏在这种关键时刻,杀出一个李衮来。徐元颇有些犯难,犹豫一番,索性低下头抚弄琴弦,只是抚,并不弹,摆明了不想管事的样子。“也是老油条啊……”于可远看到徐元这幅模样,顿时明白过来,这是想让自己和李衮先吵一顿,若哪一方能吵出个道理,或者哪一方先露出败迹,他也就好摆明立场了。李衮自然猜不透徐元的心思,仍旧趾高气扬地瞪着于可远。要说他和于可远,倒也没什么深仇大恨,一来看不惯平民子弟,二来不愿同这样一个流里流气的混账一同读书,三来性格如此,天生爱显摆。“快收了你那点龌龊心思吧,想讨学费是门都没有,老师绝不会给你的!不行你就去县衙报官,我爹非得扒了你的皮不可!至于回私塾……你更是别想,连个三字经都不会背,还整日打架斗殴,把私塾弄得乌烟瘴气,耽误了大家,我可不能容你!”
李衮慢悠悠道。于可远面露不屑,没有答话。林清修却有些着急了,平日那么能说会道的,这会怎么像个闷葫芦?“可远,你倒是解释啊……”“大哥,我有什么好解释的?我不愿回答这样狂悖犯上的家伙。”
于可远淡淡回道。“你……你敢骂我?”
李衮双目一瞪,指着于可远,对徐元道:“老师,您看到了吧?这家伙不仅出口成脏,还栽赃玷污弟子!这样的人,私塾如何能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