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会的功夫,于可远带着俞白进了高邦媛那一屋。高邦媛见有人进来,连忙起身,想要回避。俞白仔细打量了一番眼前这个女人,“这位,就是高小姐吧?”
“民女高邦媛,见过大人。”
高邦媛恭敬行了一礼。“不必客气,果然是兰心蕙质,于家能娶这样的媳妇,也算祖宗有德了。”
俞白笑着道。他明知婚约还未谈,却说出这番话,也算是帮衬了于可远一把。于可远忙投去一个感激的眼神。“我去厨房看看,有什么能帮伯母的……”高邦媛红着脸,就要夺门而出。于可远笑道:“高小姐留下,也帮我出出主意。”
这种现成的显摆机会,若不好好利用一番,简直对不起俞白风里来雨里去的辛劳。高邦媛有些拘束,站在炕边,远远望着二人,“也好。”
于可远将青藤纸平铺在桌面上,捏住笔。看到那张纸,高邦媛愣住了,“如此上等的青藤纸,似乎不是寻常百姓家能够拥有的。”
俞白惊讶于高邦媛的眼力,笑道:“没错,这是御制。”
高邦媛瞳孔都放大了。御制,这两个字就像是一座大山,直接压在她的心尖上。高家产业遍及邹平,以及临近的几个县,其中一个,就是为各地的寺庙道观供给青藤纸、朱墨等。而御制的青藤纸,用途只有一项,就是为当今圣上起草祭祀的文章。但于可远只是一介平民,如何能拥有御制青藤纸?于可远伏在桌上,脑海中不断回想各种诗词名篇与道教典籍,全身心地投入。青词这种东西,于可远并不精通,极考验笔力,还得善通道教典籍,仓促之间,他只好照搬未出的古人之言了。渐渐地,一行龙飞凤舞的小楷出现在青藤纸上:“洛水玄龟初献瑞阴数九,阳数九,九九八十一数,数通乎道,首合原始天尊,一诚有感。岐山丹凤双呈祥雄鸣六,雌鸣六,六六三十六声,声闻于天,天生嘉靖皇帝,万寿无疆。”
笔墨落下,一张青藤纸用尽。身旁的俞白顿时惊得瞠目结舌,连道:“高!高啊!实在是高!真没想到,于先生竟然能写出这样震古烁今的青词……”不知不觉,连称谓都变成了“先生”。高邦媛凑近些,看过全篇后,眼神愈发明亮,“通篇上阙合六段,三十三字,下阙合六段,三十三字,两阙合为六六。以阴阳六九开门,以天尊皇帝落尾,于天于道,可谓精妙。这是你刚刚所想?只用了……不到一盏茶的功夫?”
于可远笑了笑,并不答话,将这页青藤纸搁到一旁,又取来一页,摆出沉思状,接着取笔龙蛇,唰唰唰又是一段文字:“圣天子即位,二十九载,明饬庶治,协和兆民既正郊祀既。崇庙祀,乃稽古礼发纶音尊,严父以配。帝开明堂,而大享岁在戊戌月,惟季秋百物告成。”
这两篇皆非于可远所出,而是著名的青词宰相袁炜和严嵩之笔。但如今是嘉靖四十年,距离这二人作出此番青词,还有至少三年时间。于可远提前出笔,就算将来二人复作,也只能被人嗤笑抄袭,更会抬高于可远的身价。俞白这时已是眉目舒展,口能撑砣,又连呼了三声“妙”。高邦媛抿着小嘴,不再看青藤纸上的文字,而是转向于可远的脸颊,越看越是不解,怎样的才情,才能在一盏茶的功夫,连续写出两篇丹青妙笔的青词,还没有半刻停顿,这样的人……就算被称呼一声小神童,也并不为过吧?偏偏这个人,披着一张无可救药的外皮,实在让人摸不透心思。连高邦媛自己都没想到,因这两篇青词,数十个呼吸过去了,她的双目依旧停留在于可远的脸上,且越看,心脏跳得越厉害。将两页青藤纸放在一旁,于可远拿出最后一张,扭头望向俞白道:“前两张,是为皇上所写。后一页,草民斗胆,为苍生一书。”
俞白已经惊得讲不出话来,更想象不出,为苍生一书的文章该是何等的壮阔。“所以,这最后一页,还望大人珍存,止于胡部堂便可。”
俞白这才回过神来,听出了一丝弦外音,深吸一口气道:“你放心写就是。”
于可远再次挥笔洒墨,这回盗用的是清代龚自珍因不满朝政,辞官南归时,见到赛玉皇、风神和雷神有祷祠万数,有感而发,撰写的一篇青词:“九州生气恃风雷,万马齐喑究可哀。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
俞白是以文入武,科举功名比俞咨皋高上许多,是举人出身,一向喜爱诗词歌赋。前两篇青词虽好,但都是阿谀奉承的拍马屁话,就算惊艳,也只能一时。从古至今,也没听说谁写出的谄媚文章,能够流传千古的。但最后这篇青词大有不同。俞白看了好半晌,甚至直接将青藤纸拿到面前,重复读过几遍,才长吁一声道:“万马齐喑究可哀,国朝上下死气沉沉,土地兼并积重难返,先生一言直指要害,又言风雷之变,若要改变这样的局面,唯有像惊天动地的春雷一般,轰轰烈烈地革变。但革变之人又在哪里?天公啊!请你抖擞精神,将这样的人才赐给我们吧!”
分析一番之后,俞白脸色愈发慎重,“我朝虽不像前元,大兴文字狱,压抑文官天性,但先生这样的诗词,若是被有心人知晓,未免要惹上大祸,就是对将来的科举仕途,也将有极大影响。先生虽有大才,但这样的文章,实在不该写出。”
高邦媛虽不如俞白解诗那样透彻,但一番分析之后,也明白了事情的严重性,沉声道:“这首青词,确实不该出这间屋子。”
于可远笑笑,“也好。”
话音落下,于可远从俞白手中接过那页青藤纸,干净利落地撕成碎屑,然后往火炉里一扔,直接化为飞灰了。俞白愣住。高邦媛也愣住了。“你……你怎么能这样烧掉呢!”
俞白急得要跳脚,“可惜,实在太可惜了!”
于可远意有所指道:“唐玄宗《经河上公庙》的后两句可表我心意,玄玄妙门启,肃肃祠宇清。冥漠无先后,那能纪姓名。亦如门外这萧瑟冷风,了无痕迹,但草因其长,蕊因其开,雨因其落,风既在,何须在意风的归处?”
只要最重要的那几个人知道是自己所写,就足够了。俞白缓缓抬起头,忽然朝着于可远一揖手:“是我执拗了。”
于可远又道:“胡部堂日理万机,先生将剩下这两页青藤纸送去,未免事务繁忙忽略此事,大人可晚些时日,再送到胡部堂那里。”
“这是何意?”
俞白不解道。“越想做成一件事,就越不能急。有些时候,被人不停惦记,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于可远淡淡笑着。其实很好理解。俞咨皋的青词贺表送得越晚,越会被胡宗宪、戚继光和俞大猷惦记,越是惦记,就越是担心他糊弄了事。所以青词贺表送得晚些,这些人就一定会仔细阅读,唯有这样,才能将这两页青词贺表送到胡宗宪手上,而不是被下面的人敷衍搁置。这样的手段,算不上阴谋。“我会如实向大人回禀的。”
俞白思忖了一会,点点头,然后望向门外,“已经这个时辰了,你们明天还要赶路,我也要回县衙复命,就不叨扰了。”
“我送大人吧。”
于可远在前面领路,为俞白拉开门帘。进了棚里,俞白寻到那个领头的亲兵,二人附耳说了些悄悄话,又见俞白递给那亲兵一个什么东西,似乎是极贵重的,亲兵一副惶恐又慎重的模样,还时不时地扭头望向于可远。交代完毕,俞白朝着于可远拱拱手,翻身上马,在滂沱大雨中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