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云鹤冷笑一声,“刚才进来时还不曾注意,俞大人竟然也在这里。但不知俞大人在山东所供何职,竟也有陪审的位子。”
俞咨皋这才从怀里掏出一沓文纸,“当初在东阿,倭寇是我下令绞杀的,人证是我发现的,罪员也是我逮捕的,谭大人若觉得我不该陪审,自可以向朝廷参我。但现在我既然坐在这里,就该为案情尽一份力。”
说着朝衙役招手,那衙役走近,俞咨皋将文纸递过去,“这是今科山东各县的县试榜单,刚刚放榜。诸位大人急着审案,应该还没来得及看。”
那衙役很不懂规矩,直接将文纸送到了谭云鹤身前。谭云鹤狠狠瞪了他一眼,然后瞟向最上面那张,赫然写着“邹平县”三个大字,而位居榜首的,毋庸置疑便是于可远。他有些气急败坏:“懂不懂规矩!先给吴公公看!”
几乎咬牙切齿,因为他知道,一旦通过县试,还是头一名,就算府试和院试还没开始,这样几乎必能高中的预备秀才,也拥有了见官不拜的特权。俞咨皋说他不必跪,并没有问题。从开审到现在,他的一切主张都被阻止,连让一个卑贱的平民下跪,也成了莫大的奢望,他渐渐意识到,自己成为了众矢之的。这让他空前高涨的信心和热情,再次被狠狠地打击了。吴栋对于可远兴趣不高,他关心的是结案,所以只朝着文纸扫了一眼,笑道:“不错,是今科邹平县的魁首,拥有见官不跪的特权,送去给诸位大人看吧。”
左宝才和季黎依次看了,坐在椅子上,望着于可远的眼神愈发满意。其实,于可远考中县试并不出奇,考中邹平县第一也不算什么,但问题是这个时候放榜,未免会被有心人利用。左宝才果不其然地应道:“不愧是徐阁老看重的人,我听说,县考之时,王正宪先生也到场了,主考官孔愈便是他的故交,你们还曾深谈过?一定受益匪浅吧。有他们在,这榜单成绩一定没问题。想来,孔愈和王先生对这样的成绩,也一定是很满意的吧?”
季黎抬高声调,意有所指地说道:“我还听说,东流书院已经向你抛出了橄榄枝,真真是后生可畏啊,要知道,徐阁老和张大人皆是心学后人,进了东流书院,有他们的关照,将来仕途平坦啊!我先向你道喜了!”
两人一顿阴阳怪气,听得谭云鹤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他们这样暗示,无非是想说明,于可远背后有徐阶和张居正,而谭云鹤又是裕王府出来的人,他们沆瀣一气。谭云鹤沉声道:“左大人,季大人,这些与案情不相干的话,等出了大堂再提吧,我们现在还要审案。”
季黎冷笑一声,“谭大人怎么就知道,这些与案情一定无关了?”
谭云鹤猛地站起身,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季黎,一字一顿道:“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左宝才:“谭大人,审案吧。”
谭云鹤只觉得自己用尽全力的一拳,打进了棉花里,气得五脏六腑都要炸开,腮帮子咬紧,将目光转回到于可远身上:“我问你!当初在通倭案件现场,你是否听到常育温和楚良二人讲:整个山东,上到巡抚,下到县衙,哪个不是背靠……”后面那句“严阁老”,谭云鹤没敢说出来,沉默了一会,然后接着道:“你是否听到过这样的话?”
于可远站在那里,“是有这样的话,不过……”“很好,所以你也愿意作证,李孝先通倭的背后另有官员,而这官员,便是他们口中提到的……”没等他话说完,于可远忽然打断道:“大人,您这话恕在下不能认同。”
讲话再一次被打断,谭云鹤深吸一口气,“我打断你说话时,你能不能别插嘴?”
赵云安又开口了:“谭大人,刚刚人证的话似乎并未讲完,便被你打断了。我们是否也应该听一听他的话?”
谭云鹤默在那里,整个人显得孤苦无依。“讲,都讲吧,想说什么……”他有些语无伦次了。于可远回道:“楚良与常育温说那番话时,语境与通倭案关系并不密切。您是想说,山东上到巡抚,下到县衙的大小官员,哪个不是背靠严阁老?在下以为,不止是上到巡抚,即便六部九卿,抑或任何一位封疆大吏,见阁老时都得以尊敬,朝廷大事小情,是严阁老票拟并向皇上陈奏,任何一位臣属,说一句‘背靠严阁老’都不过分,这是认可严阁老的功绩,认可他对大明朝的一片热诚。谭大人想借这句话便将通倭嫌疑往左大人和季大人,乃至严阁老身上怀疑,在下实在为严阁老抱屈,请大人明鉴!”
这番掷地有声的话说完,在场所有人都惊住了。他,竟然将谭云鹤的意图赤裸裸地拆穿了!陆经忽然从椅子上站起,走到吴栋身旁,两人交头接耳地低语了一阵。陆经:“公公。”
吴栋:“到底是你靠谱,一个眼神就明白我的意思。”
陆经:“公公过誉了,同为皇上办差,不敢有丝毫懈怠。”
吴栋:“知道你实心办差,放心,等回去,我会在陈公公面前替你美言的。”
陆经:“多谢公公疼爱。”
吴栋:“于可远刚刚这番话,该不会打乱你我的布置吧?我担心,谭云鹤会恼羞成怒,没等李孝先招供,便把那些账单抖搂出来。”
陆经,“属下以为,应该不会。”
吴栋:“哦?”
吴栋换了个姿势,继续打量着于可远,“可这样公然揭短,未免鲁莽了一些。”
陆经也扫了一眼于可远,带着一抹赞赏和肯定,接着小声道:“其实这也是无奈之举。左宝才和季黎想将裕王爷和徐阁老拉下水,把事情进一步闹大,于可远刚刚的言论却极力认可了严阁老,明面上也算刻意疏远裕王爷和徐阁老,自明立场。其次,他虽未缄口,但话语也算回绝了谭云鹤进一步发难的可能,现在李孝先不松口,谭云鹤就算握着那本账册,没有切实的证据,就算捅到朝廷,也不会激起一点浪花,甚至会引火烧身。他还不至于蠢到这个地步。”
吴栋琢磨了一会,点点头,“是这么个理儿。那我们接下来……”“这无疑是很好的延案,我们可以顺着于可远这番话重提审案的症结在于粮食是否被贱卖,需要时间查证。但前提是保住于可远这个人证,并使他的证词不会因‘结党营私’之嫌而被摒弃。这得麻烦公公您出面,帮于可远澄清那些谣言,免得左宝才他们真拿这个由头向裕王爷和徐阁老他们发难。一旦朝廷那边引起公议,就不单单是这里了,我担心,裕王爷和徐阁老会扛不住压力,从而……”吴栋皱着眉,“你的意思我懂,但从何驳斥呢?”
陆经望向了赵云安和俞咨皋,“他们都是胡宗宪的人,而胡宗宪又是严阁老的人,若我没记错,胡宗宪、戚继光、俞大猷、赵云安和俞咨皋,都为于可远作保了。”
吴栋领会到陆经的意思。左宝才和季黎以裕王、徐阶、高拱、张居正和王正宪为由,意指于可远受这些人指示,想将通倭案情往严嵩身上扯,却从未提及胡宗宪等人。陆经的计划,便是反其道而行之,拿胡宗宪说话。你认为他是张居正的好友,有裕王做靠山。我便认为他是俞咨皋的好友,有胡宗宪做靠山,背后是严嵩。搅浑了这滩水,等陈洪向徐阶施压,将谭云鹤召走,再让李孝先吐露出真正的幕后主使,定下左宝才、季黎等人的罪名,又不牵扯到严嵩等人,这才是皇帝派的大获全胜,是吴栋和陆经的共同追求。二人密谈时,谭云鹤听到于可远这番言论,着实气得够呛,指着于可远的鼻子便对吴栋喊道:“公公,您听到了吗?他在说什么?他都在说些什么啊!这样颠倒黑白、胡乱揣测的证词,根本就不能作数!”
“如实记录!”
吴栋厉声喝道,“无论是谁,主审陪审,罪员人证,说出的任何一个字,一句话,都要如实记录!谁也不能违背。”
谭云鹤懵了。左宝才也皱起眉头,他猜到了吴栋的意图。吴栋继续道:“于可远刚刚的这番话,虽然不能作为证词写在案文里,但他所言并无不妥。严阁老掌枢这些年,有功有过不该我们评价,皇上心里有数。你们作为严阁老治下的官员,只要严阁老还任阁首一日,你们都该心怀敬畏和信任,而不是随便什么阿猫阿狗的言论,都能动摇这个信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