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阶和高拱心里当下就咯噔一声。若论爽直和正派,谭纶显然要比胡宗宪更甚。起码,胡宗宪曾是坚定的严党,干过不少阿谀奉承之事,极会明哲保身。而谭纶不同,他是个直性子,不懂得太多弯弯绕绕,将他送到山东,或许便是第二个谭云鹤,会与严党死磕到底。那么,这场好不容易平息的通倭案,极有可能再次被翻起,且掀起的劲头更大。因为谭纶是朝野公认的裕王党,且政绩颇多,不像谭云鹤那样初出茅庐的嫩雏,他所作所为,便直接代表了裕王和徐阶。“这不妥!”
“恐怕得再想想。”
高拱和徐阶一前一后,同时发言了。“有什么想的?知府升任巡抚,本就合乎常理。何况他功绩颇多,对倭寇极熟悉,再没有比他还适合的人了。”
严世蕃笑得愈发亲和,“我们都舍得让这样一位公正的人物去辩查我们的清白,徐阁老和高大人,又有什么不敢的?”
徐阶和高拱依旧沉默着。“巡抚是谭纶,布政使便给那位张太岳吧。听说,他对山东颇为钟情,又和那个于可远关系颇深,由他出任山东布政使,便是大神童教导小神童,堪为一段佳话,一起历练我大明朝未来的两个栋梁,多是一件美事!”
严世蕃笑着。“张太岳是皇上钦点的世子老师,怎可委任到山东?”
高拱立刻顶了回去。严世蕃咄咄逼人地追问:“世子的老师有七八位,前些天就派到浙江一位任了知府,怎么张居正就不行?”
“严大人。”
徐阶接言了,“左宝才和季黎最后那场公审的胡言乱语,其实并未在结案文书中记录,不过是有心人在推波助澜,我们不会信,文武百官不会信,陈公公和皇上便更不会信。更何况,皇上将吴公公和陆大人派到山东,本意就是早些结案,也为东南抗倭大局提振士气,如今案情已结,若再掀起波澜,难免会枉费皇上的一番苦心。”
不得不说,这话已经是警告了。严世蕃想借着流言向张居正和谭纶发难,但这流言本就是真的,是一把双刃剑。皇上因为还要继续重用严党之人,可以暂时不顾这份流言的内容,但严世蕃继续拿着皇上的容忍来对付政敌,这未免太小看皇上了,实在是一步惊险至极的棋。通俗点讲,就是不知好歹。人呐,要见好就收。“我眼里向来容不得沙子!”
严世蕃轻蔑地一笑。其实,他算盘打得极响亮。由徐阶向皇上推荐谭纶和张居正,首先面临的第一关,便是皇上的怀疑。裕王党举荐裕王党,去查严党的通倭嫌疑,这太容易让人怀疑是党争,何况在皇上有意想姑息此事的情况下,简直就是在作死。若能侥幸不被皇上怀疑,谭纶和张居正真的上任山东,无论他们查或不查,对严党只有好处。当然这是严世蕃想当然的。不查,以谭纶和张居正新任主审官的身份,除非今后自毁仕途,自己打脸,就永远不能翻案,严世蕃便可彻底洗去通倭的嫌疑,今后谁也不能拿这个事情说事。查,便是与皇上作对,挑起党争,不顾东南抗倭大局,严世蕃自然可以效仿处置谭云鹤的手段,连除谭纶和张居正两个政敌。想法看似很美好,但他忽略了两点。一,圣意从来难测。皇上今天可以忍受你,但你再往前迈一步,他未必会忍了。二,胡宗宪抗倭的决心。不止是鸟船图纸的出现,东南沿海倭寇近些年愈来愈泛滥,百姓苦不堪言,作为浙直总督,胡宗宪尚存了一丝天理良心,虽然在恩师和百姓之间难以取舍,但终归要取舍。一旦抗倭大局落定,严党不可替代的局势便会动摇。或许是二十年来的君臣配合,以及师生情谊,就连严嵩,此刻竟也选择相信了皇上,相信了胡宗宪。马有蹄疾,人有失策。很多事情,往往都是注定好了的。徐阶和高拱虽然想拒绝严世蕃的这项提议,但仔细想想,根本无法推拒。此时严党仍然如日中天,徐阶仍需顺从,不敢明目张胆地违背,毕竟向皇上单独呈奏弹劾谭云鹤的奏疏,本就是一步极大胆的棋,冒犯了那位首辅,被严世蕃几次三番地提醒,被捏住把柄,这时若再拒绝,便等同于撕破面皮。况且从道理和情理上来讲,谭纶和张居正出任山东,也让人挑不出毛病。总不能将皇上、严党和裕王党之间那点心照不宣的事情,拿到台面上说吧?那和寻死何异?既然不能,由裕王党的人出面,查严党的通倭嫌疑,便成了洗清严党通倭嫌疑的最佳选择。说实话,这很恶心。我明明很讨厌你,恨不得杀了你,还手握足以杀你的利器,却不能用,还得当着你的面将这把利器毁掉!现在,徐阶和高拱仿佛吞下了一万只苍蝇,那叫一个苦不堪言。严世蕃杀人还不忘诛心:“爹。”
“哦……”严嵩慢悠悠地睁眼,“人老了,就容易嗜睡,你们刚刚都聊了什么?”
“没聊什么,儿子啊,刚给徐阁老和高大人介绍了两个官员,他们听了之后,都很满意呢!”
“少湖管着吏部,只要你推荐的人合适,他那样厚道,不会拒绝的。”
严嵩慢悠悠地转向徐阶,“少湖,是吧?”
“这……”徐阶满脸苦涩。严嵩却不给徐阶反驳的机会,“山东案子将结,也没我操心的事了,少湖啊,我还要告假几日,剩下的事,便托付给你了。山东后续的官员补缺,你是吏部尚书,你来办吧。”
说完,躺在长椅上,又闭着眼睛了。“好,您老放心将养身体就是。”
话都到这个份上,徐阶不答应也得答应了。严世蕃这时忽然又想起一个人,“还有山东知府的缺……”“严大人可有合适的人选?”
“欧阳必进致仕已久,由他出任山东知府,虽是大材小用,这样一位端慎老成的谋国之臣,便有了重新回北京的机会。不知徐阁老意下如何?”
严世蕃举荐欧阳必进有两层意思。欧阳必进是严党的重要成员之一,严嵩的小舅子,曾官至两厂总督,刑部、吏部和工部尚书,后因犯错被嘉靖皇帝强行致仕,此举便是重新启任这位曾经权倾朝野的官员的第一步,稳固严党势力。第二层,便是为了今科的府试。重启欧阳必进,送到哪个地方官场都可以,他之所以挑选山东,还是对于可远向张居正出谋划策,导致严嵩的计划失败而怀恨在心。此人任山东知府,于可远的府试必定落榜。这时,徐阶的回话便硬气了几分,“这事恐怕不妥,欧阳必进当初致仕,乃是皇上的旨意。重新入仕,不仅要问当事人的意思,也得有皇上的首肯。我与欧阳必进并不熟悉,严大人若中意此人,可向吏部写推举信,交由司礼监拟票,再陈奏皇上。”
严世蕃仍想利用强权迫使徐阶应下此事。严嵩忽然开口了,“必进致仕多年,心性应该更加成熟了,是该给他一个机会。但少湖考虑得更周到,此事,不该由少湖向皇上举荐,我会奏请皇上的。”
严嵩出面,请求皇上重启欧阳必进,欧阳必进才有机会重新入仕,此举不仅可以稳固严党在朝廷的局势,更可以试探皇上对自己的心意。……一场远在北京的曲牌聚会,不仅使山东官场格局骤变,也为一个月后于可远参加府试平添了许多波折,更是严党倒台、于可远进入大明历史舞台的关键一步。从此刻起,于可远那波澜壮阔的仕途,正式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