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斜了下去,天色暗了下来。草坪四周的火把都已经点起,石灯铜棱,灯光晕黄且温暖。众人陆陆续续地退场了。于可远朝着海瑞做个请的手势,“先生,可否到舍下一谈?”
桌案那端,一个人缓缓地拾阶而上,渐渐露出头顶、面庞,然后整个人都走了过来。于可远怔了下。那人也看到了站在讲台正中央的他们两人。世子。小小的世子。稚嫩可爱又虎头虎脑的世子,就在冯保和几个锦衣卫的保护下,来到了海瑞和于可远的身前。“哪个是于可远?”
嫩嫩的声音传到于可远耳畔。于可远恭敬地跪倒在世子面前,“不才于可远,拜见世子。”
世子那有些惊奇的笑容变成了打量:“是么?这……这也没长出三头六臂啊,冯保,他哪有你说得那样厉害呢?”
于可远看他并不像是多么高兴的样子,心中微微奇怪。貌似是冯保在世子面前说了自己的好话,引起世子好奇心,这才前来找自己,按说冯保不该表达任何态度才是,何况这里鱼龙混杂,也不该让世子离李王妃太远。毕竟岐惠王和严世藩他们的真正目的就是世子,虽然不见得会用最卑劣的手段谋害世子,防人之心不可无。可是冯保现在的神情,却显得格外轻松,不像是特别谨慎周围环境的样子。“我的世子爷!”
冯保蹲在世子身旁,用那种哄小孩的夸张语气道:“他虽然没有哪吒那样的三头六臂,论起真本事,却比哪吒的三头六臂还要威猛许多呢!杀人的,不止有形剑,还有无形剑啊!”
世子没说别的,只说:“我只当他无趣!不能玩耍作乐,凭嘛要来见他!走!快走!”
说得于可远都有些尴尬了。冯保连忙道:“世子第一次离京,更是第一次逛这样的江南之乡,一时有些兴起。于公子,今日一辩,你果真让咱家刮目相看啊!”
一边说着一边抱起世子哄着。于可远道:“无非是一些先人的智慧,并非可远自己所想。”
“是啊,能善用先人智慧也是一种智慧,殊不知那些道士就被问得百口莫辩。”
冯保答了一句。于可远很敏感,冯保对他说话的语气,神情,甚至连站立的姿势,都有一种刻意的讨好。这是怎么了?冯保一向只以裕王府的利益为先,也从来不和其他人有过深的交情,他这般变化,极大可能是李王妃那头的口风变了?翠云和碧萝上了石阶,朝他们迎过来,手里托着一件世子的外套。“海大人,于公子,王妃请你们过去一叙。”
海瑞一怔,接着就拜道:“请两位姑姑领路。”
于可远也笑着道:“请两位姑姑领路。”
碧萝偷偷望着于可远,眼神中既有仰慕,也有求而不得的无奈,一时间许多情绪都在那无言之中翻涌着。……二人在堂内见到了李王妃,海瑞和于可远揖了下去。李王妃今日的神态与往日显然不同,目光中透着重重深忧,嘴角边却挂着和蔼的笑容:“无需多礼了,二位先坐下,一会还有旁的人要来。”
一边说一边指着右侧的两个位子。海瑞和于可远同时望向左边的空位。就这么一会功夫,谭纶和老和尚一前一后进来了。老和尚当然坐在左侧首位,谭纶紧挨着他坐下。李王妃抿着唇,沉吟了好一会,然后对老和尚道:“皇叔公,按理,事情不该由我这个晚辈吱声,但关系到世子的安危,就算失礼,我也不得不言了。”
“娘娘不妨直言。”
老和尚淡笑道。李王妃:“虽然不见得,那些人会用不耻手段对世子不利,但豺狼环伺,没有坐等的道理。今日我们不动手,明日便要被动地等他们动手。皇叔公之所以重入红尘,想来也是不想我大明基业受损,不想我大明朝的国本动荡。”
老和尚:“一个求活,一个求权,皆是红尘中的欲望,我重入红尘,也求其中的一样。”
连续的断句。海瑞和于可远默默地等他说下去。老和尚:“岐惠王虽然不算有多高明的智慧,犯上作乱,意图谋反,凭我对他的了解,再添十个胆子也是不敢的。说到底还是皇上刚即位时那场动荡留下的隐患,岐惠王最初便站错了队,几十年来,朝廷明里暗里剥夺岐惠王的封地,土地越来越少,甚至不能养活他的后代子孙,如今被人忽悠一番,被猪油蒙了心,便想着搏一把。”
“什么封地?什么土地?”
海瑞低沉地问了两声,掠过门外呼啸的狂风,荡起一片回声。老和尚低下了头,谭纶也坐在那里一动不动。这一次于可远也沉默着,好久才答道:“海大人,土地的事先搁一搁,当务之急是……”海瑞立刻打断道:“我知道这位大师接下来想要说什么,无非是向岐惠王让一步,还他的封地,给他更多的钱!但谁来让他封地的子民过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