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几乎一字一顿道:“谁来管老百姓的田地!谁来管老百姓的死活!”
“世间安得两全法啊!这种时候,只能以大局为重。”
谭纶轻叹一声。“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老百姓的命就不是命!”
海瑞刚才还近乎低吼的声调现在显得一片苍凉,转向李王妃道:“娘娘,您也觉得向岐惠王让步是更好的选择吗?”
李王妃并没有立刻回答海瑞的话,“我没太明白海大人刚才所讲,但若照皇叔公的意思,倘若能退一步,还了岐惠王的土地,再安抚一番,想必他会罢手,如此一来,仅严世藩一人,不可能掀起什么风浪,这场极有可能席卷多位藩王的风波就此息止,应该是所谓的‘大局’,我现在想听听,为何这样做,老百姓就会没有活路了?”
并不是说李王妃没有见识。她太聪明,但再聪明的人,对于不了解的事情更不会随意发表见解。她懂官场中的权谋,是因为冯保告诉她,她懂人情世故,是在王府那复杂的人物关系中熬出来的。但土地问题,关系大明朝立国根本,就算是冯保也不敢随意讲。何况裕王府里有很多嘉靖帝安排的眼线,裕王和清流们也一直讳莫如深。所以李王妃并不懂这里头的问题有多深。海瑞缓缓从座位站起来,“洪武元年正月十三,太祖皇帝刚登基九天,就派遣国子监生周铸等一百六十四人前往苏、松各地核田亩,定赋税。随后太祖皇帝下谕中书省臣:‘兵火之后,郡县版籍多亡。而田赋之制,不能没有增损。征敛失中,百姓必然生怨。今欲经理,以清其源,不能超过限度损害百姓。养政在于养民,养民在于宽赋。今派周铸等人前去各地核实田亩、定其赋税。’洪武二十六年户部共核准大明所有田地共‘八百五十万七千六百二十三公顷’。太祖皇帝恩德天下,凡是列入官田以外的皆为私田,官田租重,民田税轻,我大明朝一幅鼎盛之相!但自“厚养藩王”开始,这一切都变了!”
“咳咳……”于可远轻咳了两声,有意制止海瑞继续讲下去。李王妃也眉头紧锁着,甚至换了个身姿,显然也被海瑞这大逆不道的话给震慑住了。海瑞并不理会于可远的暗示,继续道:“随着‘厚养藩王’,因官僚士绅之贪婪,甚至掌权者的放纵,土地兼并几乎达到了空前的程度,是历朝历代闻所未闻!皇族在全国各地建立皇庄,圈占大量土地,各地藩王官僚士绅也各显其能,或是皇上赏赐,或是讨要,或是干脆就用暴力手段抢夺!何况我朝对文人优待,又有考上举人就会免除“土地赋税”。又使得大量普通百姓为了逃避过高的赋税把自己的田地挂靠于这些士子名下。”
“洪武年间,全国户数一千零六十万户,弘治年间九百一十万户,嘉靖三十四年,户数降到八百二十一万户。上到皇族,下到地主的巧取豪夺,普通百姓失去土地会越来越多!娘娘说还岐惠王土地可以避免这次的风浪,殊不知这些年,岐惠王为应付朝廷的政策,已经将他领地百姓的土地剥夺了四五成,而那些被剥夺的土地,并没有回到百姓手里,而是落入其他藩王或者官僚手上,哪有让人家吐出来的道理!”
说到这里,海瑞说得铿锵有力,眼睛仿佛都在冒火。“既然不能让那些官僚士绅吐出来,朝廷要还岐惠王的土地,会打在谁的头上?百姓啊!藩王和官僚士绅本就有特权,不用交赋税,赋税的压力转移到普通百姓身上,越来越重,如今娘娘还说要继续还岐惠王的封地,岂不是让百姓把自己手里的田都卖掉?”
说到动情处,海瑞声音悲恸而低沉,竟然流下了两行泪,“千年田,八百主,没了田地,百姓要么逃亡,要么给地主当佃户,娘娘,这是朝廷希望看到的吗?”
“说句大不韪的话,因为土地兼并,不少地方的百姓揭竿而起,正统年间浙闽地区的矿徒和农民暴乱,还有成化年间荆襄地区流民暴乱,哪一个不是对我大明朝国力的损失和倒退?扑灭这些暴乱,不得不拿出大量银钱粮草,还得不到民心……”“简直是一派胡言!”
谭纶怒喝一声,“哪里就能饿死人呢?海瑞,你莫要如此危言耸听!当务之急是平息这场还在萌芽的动乱!多事之秋,我们内部一定不能先乱!等把朝鲜和蒙古的事情解决,将严党余孽清除干净,尤其是严世藩这个罪魁祸首要除恶务尽。军国大事,百姓也能谅解。”
海瑞怒目瞪向谭纶:“那么多该抄的人不去抄!还要让百姓继续体谅……谭大人,这几个月海瑞听说你们在东南沿海打仗打得辛苦至极,还想着为大人您在南平县立个功德牌坊,今后再也不会了。岐惠王和严世藩我是一定会参的,如果大人觉得我妄议朝政,耽搁了军国大事,自然可以参我。母老女幼,若能被闲赋在家,家中那几亩薄田也该回去拾掇拾掇了。”
说着便转身撩袍向门外走去。“刚峰兄!”
于可远忽然站起了。海瑞暂停了脚步。于可远朝着李王妃一拜道:“我也赞同海瑞的观点,对岐惠王,我们不能后退一步。我想,大师也应该是这个意思吧?”
老和尚笑着点头,“娘娘,我之所求,是望平息此事后,朝廷能对我们这些半截入土的老家伙们网开一面,我孑然一身,是注定要死在这里的。但我那些兄弟……他们不该蒙受不白之冤,皇上也需要他们镇守藩地。”
李王妃这时显得很谨慎。她看到冯保正抱着世子站在门口,便道:“我累了,皇叔公,这件事到底该怎么做,晚些时候,我们请高阁老和张大人他们一同商量看,如何?”
海瑞满脸的失望,他明白了,这些高高在上的人根本不在乎百姓的死活。海瑞朝着李王妃一拜,头也不回地走了。备受针对的谭纶这时尤为心灰意冷,他突然发现,就短短的几天时间,他从德才兼备跌落到了德才单馨,成为一个有才无德的官僚。他仿佛被扣上了自私自利的帽子,一个只为自身利益,不顾百姓安危,不顾朝廷大局的小人形象。但他真是如此吗?但他真不是如此吗?……堂内只剩下李王妃、冯保和于可远。于可远是被李王妃留下的,他本想走,奈何李王妃不让。这样不将自己当外人的表现,是不是太刻意了呢?于可远现在有些担心,倒不是怕别的,而是怕那个多疑的嘉靖帝,怀疑自己已经投向了裕王,这便不符合嘉靖帝最初将自己放在高拱身边的目的,不符合他权衡两派的打算。李王妃目光已经望向了于可远:“可远,你觉得,上头会是什么意思?”
上头?是在揣摩圣意吗?于可远没太搞清楚状况,但这时最了解李王妃的冯保接言了:“刚刚海瑞所讲,我也听见了。倒不倒岐惠王,说到底是我们这些人的事,不关他严世藩什么事,更不关他岐惠王什么事。倒有倒的好处,不倒有不倒的好处,倒了之后,要不要往更多人牵连,也有牵不牵连的好处。”
这几乎是明白地问于可远,嘉靖帝到底希望看到哪种结果了。于可远不由打了一个寒颤。他心里突然冒出来一个从未想过的念头。嘉靖为何由着世子来稷山县?他有锦衣卫,不可能不提前得知严世藩他们的动向,也不可能不知道岐惠王有叛逆之心,但他依然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他到底在谋划什么?他是希望……给裕王一个能够开辟盛世的大好局面吗?若真如此,史书中对嘉靖帝的评价,或许未必那般公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