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锦嘿嘿笑着:“徐阁老,主子万岁爷在问您话呢。”
徐阶正在焦急,却不得不答:“皇上,孟静所言,老臣事先并不知情。但孟静的这番话实在提醒了老臣,是臣等疏忽大意,没有上体君父,还请皇上责罚。”
嘉靖望着黄锦,沉默了一会,“叫这个赵贞吉,进殿内叙话!朕倒要看看他是何方神圣?”
赵贞吉进来了,跪在嘉靖面前,“臣户部右侍郎赵贞吉叩见皇上!”
陈洪身份不同,当然要往徐阶的立场考虑,这时也不得不说话了:“赵大人,你刚才说有事要启奏主子万岁爷,如今机会给到你了,可要好好珍惜!”
赵贞吉再次朝着嘉靖叩首,没有抬头,却问向高拱:“敢问高大人,抄没严世藩和岐惠王家财,百姓和百官都想到了,也都算到了,皇上的万寿宫如今才修一半,宫里还有十几万张嘴等着吃饭,内阁就没把这笔钱算进去?”
高拱:“这是户部的事,孟静,你怎么质问起我来了?”
赵贞吉望向徐阶,眼神中是殷勤和恳望。一边是皇上,一边是自己的名声,这时徐阶也开始犯难。倘若真按照赵贞吉的话谈下去,固然能过了嘉靖帝这一关,如何面对百官?如何面对裕王?虽然明知嘉靖帝会不喜,徐阶仍是硬着头皮,慢慢望向众人,慢慢说话了:“国事艰难,我们没能做好。上愧对列祖列宗,愧对皇上,下愧对百官,愧对万民百姓。但事情总该一件一件事去做。这个时候,前方军情紧急,百姓流离失所,官员等着俸禄为生,内阁也实在是难办!”
“孟静!”
听到徐阶开了头,高拱也决定火力全开,“这样的话内阁已经回禀一些官员不知多少回了!圣上将大明江山托付给我们这些臣子,北边抵御鞑靼,南边抗击倭寇,军饷告急,戚继光和俞大猷步履维艰,还有灾民和流民,天子脚下十室九空,饿殍遍地,我们这个时候到这里来,是不是应该首先解决这些事!”
内阁两位阁老都否认了自己的建议,倘若这时候赵贞吉服输了,那么嘉靖帝为了自己的威望,也必定会对他出手,紧要关头,为求自保,赵贞吉也只得抛弃天理良心,奋力一搏:“阁老未免有些危言耸听吧!南北怎么就军情如火了?谁又说没有拨军饷?我在户部任职,前几日就往南北各拨了三百万两白银!哪里又饿殍遍地了!今早顺天府的几个受灾最严重的县确实有饿死的百姓报到户部,我们也立刻调动周围省份的军粮赈灾,那个新任的云南司户部主事海瑞,正在负责这件事!阁老难道不知道吗?户部是欠了一些官员的俸禄,但也在一点点补齐,像翰林院这样相对清贫的部衙,我们不敢不发,也尽量观照他们,中秋节发了好些月饼、绸缎,我们户部这些官员今年都不领俸禄了,这还不行吗?皇上不过休憩一个万寿宫,有些人就百般阻挠,前前后后拖了几年,这是身为臣子应该说的话吗?天下无不是的父母,更无不是的君父!”
徐阶、高拱和李春芳都怔愣住了,一个个用极诧异的眼神望着他,好像是第一次认识赵贞吉。赵贞吉接着道:“臣叩请将剩下的三百万两上呈宫里,用来休憩万寿宫,供宫里的各项开支!”
嘉靖缓缓阖眼,这时心里虽然很高兴赵贞吉的话,却也不会直接说让陈洪批红。徐阶高拱李春芳只能站在那里,谨身精舍里变得很安静。“消灾免难!这是上天对朕的一次考验!百姓不也常说吗?破财免灾!”
嘉靖明白这样一笔钱不可能全都用在自己身上,也知道国库空虚并非徐阶高拱造成的,他们也是在给自己和严嵩擦屁股,只是心意难平,没了严嵩之后,新上台的徐阶和高拱竟然完全不为自己考虑,便愈发对这个赵贞吉满意起来。“将这些钱都分了吧,该给百姓给百姓,该给百官给百官,该送军饷送军饷,该到哪里去哪里,朕这次劫也该度过了。陈洪,都批了红吧!”
徐阶高拱和李春芳立刻在嘉靖面前跪下了,陈洪这时没有批红,也是跟着跪倒在地。“天佑主子!仁君万寿!即便如此,皇上也该将养龙体,以全天下万民之愿!”
黄锦:“是啊,主子,奴才也赞成徐阁老所言,天佑主子,但主子也得珍惜龙体。”
“你们以为朕真的病了?”
嘉靖竟然再次翻脸,“朕没病!”
凡人才会生病,倘若嘉靖真的承认自己生病,那他忠孝帝君、万寿帝君、飞元真君的名号如何得来?简直是在否认自己这半生所为,比罪己诏还要备受打击。因而,即便有错,身为皇帝也是不能认错的。“朕御极四十有三年!敬天修身,卧不过一榻,食不过五味,服不过八套。紫禁城广厦千万间而朕不居一所,思天下尚有无立锥之民也。故迁居西苑玉熙宫,仅求一修身养德浩然正气之所,避雨躲风罢了。奈何修建一个万寿宫,竟然受到臣民百般阻挠,甚至将野有饿殍与百官欠俸一事归咎于朕!是朕无德,无福消受!朕将两京一十三省尽数交由尔等内阁与各部有司,前严嵩父子及其党羽内外勾结,为私贪墨而贻误国事,今有徐阶高拱李春芳等大臣举止无措,不成体统而误国误民。百官诟朕,朕乃天子龙身,非病而病也!野有饿殍,朕何其心忧!万寿宫朕何忍修之居之!天下一日不安,百姓一日不宁,朕一日不修葺万寿宫。”
为了给嘉靖修万寿宫,前有严嵩严世藩父子绞尽脑汁,不仅要喂饱自己,拆东墙补西墙之余,把国库弄得日益空虚,怨声载道,挨了百官百姓多少唾骂,之所以倒台,无非是嘉靖自己也觉得他们拿不出银子,再拖下去便会将脏水彻底泼到自己身上。如今换了徐阶高拱,虽然名声暂时保住了,没了严嵩为他偷梁换柱、遮风挡雨,日子过得便愈发艰难。眼下有人出面,万寿宫修葺有望,他反而不打算修葺了,还将百官痛骂一场。究其原因,无非是嘉靖帝担心自己名声受损,既要钱,还要面子。听完这些话,徐阶高拱他们都僵在那里,身心剧寒。包括赵贞吉在内,所有人都懵了,但身为内阁首辅,徐阶却必须表态:“臣徐阶等尸位内阁,误国误民,愿受天谴!伏愿圣上龙驾迁居万寿宫,以补臣等不可饶恕之罪于万一!不然,臣等万死难辞其咎!”
一边说着,徐阶心中悲苦无处派遣,万般委屈和无奈化作一声悲嚎,竟然泪流满面。高拱和李春芳也清楚这时候不能再劝阻了,不仅是身为臣子对君上的忠心,更是对自身官途的保护,被徐阶这悲声牵动了衷肠,玉熙宫内竟然哀鸿遍野。站在嘉靖帝身前准备批红的陈洪和黄锦这时更是举足无措,跪地痛哭。赵贞吉:“天下一心都为的君父,何况历来天知道都是损有余而补不足。我大明两京一十三省有遭灾的县份,却也有富裕的省份,臣以为可以和南直隶、浙江和湖广行为,让他们拿出一些余款,在官仓里取出一部分余粮拨给受灾过重的省份,这样就有额外的一笔银子省下来,户部也可以多出一些银子拨给工部。”
“朕说的话不会收回!”
嘉靖的眼慢慢睁开了,一片祥和,并不说话,而是望向了徐阶他们。接下来是徐阶的声音:“臣以为,孟静的提议甚是妥当,只是南直隶、浙江和湖广那边会不会有什么难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