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您就来阻挡吧!”摩莱尔回答说,一边猛地使劲想挣脱基督山的手,然而同刚才一样,在伯爵那只铁臂前,这纯粹是以卵投石而已。
“我会拦住您的!”
“您是什么人物,居然对有思想的自由人大耍淫威?”马克西米利安喊道。
“我是什么人物?”基督山也问了一遍,“那您好好听着。我是,”基督山接着说道,“我是世界上唯一有权可以对您说这话的人:摩莱尔,我决不允许你父亲的儿子今日撒手离开人间!”
基督山顿时换了一个人似的,一下变得气宇轩昂,超凡越圣一般,他两手在胸前叉着,朝那年轻人走去,而年轻人的心怦怦直跳,不由自主地被眼前这人的宛如天神一般的仪容所慑服,他不禁退了一步。“您为什么提我父亲?”摩莱尔嘟嘟囔囔地说,“为什么把我父亲的往事同我今天的事混为一谈?”
“因为有一天,你父亲像你今天想自尽一样准备自戕,当时救他命的就是我,因为给你妹妹送去钱袋的,给老摩莱尔送去‘埃及王’号帆船的正是我本人,因为当你还是小孩子的时候,抱你在膝盖上玩的爱德蒙·唐泰斯就是我!”
摩莱尔踉踉跄跄地又倒退了一步,他瞠目结舌直喘粗气,只觉得自己已是魂飞魄散,接着他整个人一软,大叫一声伏倒在基督山脚下。转瞬之间,这奇妙的身躯从头到脚突然唤发出一股新的活力,他站起身,冲到房间外面,急忙奔到楼梯上,用尽全身的力气高声喊了起来:“朱丽!朱丽!埃马纽埃尔!埃马纽埃尔!”
基督山也想冲出房间,但是马克西米利安死死顶住房门,把门推上不让伯爵出来。听到马克西米利安的喊声,朱丽、埃马纽埃尔、庇内隆以及几个仆人惊慌失措地一齐赶了过来。摩莱尔拉住他们,把门打开。“跪下!”他一边抽噎,一边哽着嗓音喊道,“跪下!他就是那大恩人,救我们父亲命的大恩人!他就是……”他正要说:“他就是爱德蒙·唐泰斯!”伯爵一把抓住他的手臂,把他的话打断了。
朱丽扑过去拉住伯爵的手,埃马纽埃尔像见到了守护神似地拥抱伯爵,摩莱尔又一次跪下,前额叩着地板。这时,这位铁石心肠的人不禁觉得胸中的心在膨胀,一股灼热的火苗从喉咙蹿到眼睛,他垂下了头,泫然泪下。一时间,房间里抽泣声和感叹声汇成一片,令人荡气回肠,即使是上帝最宠爱的天使听了,也会觉得婉转缠绵。百感交集的朱丽还没有完全平静下来,便匆匆走出房间,走到二楼,像孩子一样乐陶陶地跑进客厅,揭开那只圆形的水晶罩子,取出当年那位不留姓名的好人在麦杭巷留下的钱袋。
朱丽下楼后,埃马纽埃尔断断续续地对伯爵说道:“噢!伯爵先生,怎么能这样呢,您是明明看到我们常常谈起我们这位不留姓名的恩人的呀!怎么能这样呢,您也明明看到我们对这位恩人感激不尽,崇敬万分,总在想念着他!您怎么能一直等到今天才让我们知道您就是我们的大恩人呢?噢!这太狠心了吧,不仅是对我们,而且我简直可以说,伯爵先生,对您本人也太狠心了。”
“您听我说,我的朋友,”伯爵说道,“我可以这样称呼您,因为,您自己虽然不知道,其实11年来您一直是我的朋友,现在秘密被揭开,这纯粹是一件您不必知道的大事引起的。上帝可以为我作证,我原先想今生今世都把这秘密藏于我心中,您的内兄马克西米利安一时言辞过激,我出于无奈只得把实情说了出来,我可以肯定,他已经后悔不该说那些话了。”这时伯爵看到马克西米利安侧身靠在一张椅子上,但人仍在地板上跪着。“请您留神注意他。”基督山轻声说道,一边含蓄地拍了拍埃马纽埃尔的手。
“为什么?”埃马纽埃尔惊讶地问道。
“我不能告诉您,但您得留神注意他。”
埃马纽埃尔的目光在房间内转了一圈,看到了摩莱尔的手枪。他顿时惊愕失色,两眼紧盯着那武器,一边慢慢举起一只手指朝那儿指了指,一边向基督山示意。基督山点了点头,埃马纽埃尔朝那手枪挪了挪身。“别动它。”伯爵说道。随后伯爵走到摩莱尔跟前,握住他的手。这年轻人刚才一度思绪纷乱,回肠九转,这时却瞠目结舌,只在那儿独自发呆。
朱丽回到三楼,手里拿着那只丝织的钱袋,脸颊上挂着两颗宛如露珠一般的晶莹透亮的喜悦的泪珠。“这是我们的圣物,”她说道,“您可千万不要以为,现在我们既然知道谁是我们的恩人,我对这圣物就不那么珍惜了。”
“我亲爱的孩子,”基督山说道,脸上不禁泛起一道红晕,“您还是把这钱袋还给我吧,现在你们已经认得我的面孔了,我只求你们心中想着我希望你们给我的爱就行了。”
“噢!”朱丽把钱袋紧紧贴在心口上说道,“不,不,您不能那样,因为总有一天您会离开我们的,因为总有这不幸的一天,您会离开我们的,是吗?”
“您猜对了,夫人,”基督山笑盈盈地回答道,“再过一个星期,我就要离开这个国家,这里许多本应受到上天惩罚的人却鸿运高照,而我父亲却活活饿死愁死。”
基督山说到他快要走的打算时,两眼望着摩莱尔,他看到虽然自己明确说了“我就要离开这个国家”,摩莱尔还是那样迷离恍惚。基督山意识到,他最后还得花一番功夫才能让他的朋友摆脱痛苦,于是他拉起朱丽和埃马纽埃尔的手,把两人的手合在一起握在自己手中,一边像父亲一样用温存的口吻对他们说:“我亲爱的朋友,我想请你们让我单独跟马克西米利安说说话。”
对朱丽来说,这倒是个机会,基督山想必已经忘了,没有再提那钱袋,朱丽正好顺手把这珍贵的纪念品拿走。于是,她匆匆拉着她丈夫走。“让他们谈吧。”她说道。
房间里只剩下伯爵和摩莱尔两人,摩莱尔还是呆呆的,像尊雕像似地木然不动。
“喔,”伯爵满怀深情用手指碰碰摩莱尔的肩膀说道,“你是不是终于又成男子汉了,马克西米利安?”
“是的,我又感到痛苦了。”
伯爵皱紧双眉,看来他心里又在为什么事苦恼地犹豫着。“马克西米利安!马克西米利安!”他接着说道,“你心里的这些想法跟一个基督徒很不相称。”
“噢!请您放心,朋友,”摩莱尔说道,他抬起头来,带着一丝难以形容的愁容朝伯爵微微笑了一下,“现在我不会再去寻死了。”
“那么,”伯爵说,“武器和绝望都可以收起来了。”
“是的,因为我已经有了比枪管和刀光更好的东西来医治我的痛苦。”
“可怜的疯子!您有什么办法呢?”
“心中的悲哀可以慢慢把我杀死。”
“朋友,”基督山说道,他的神情跟摩莱尔一样,显得悲郁凄楚,“好好听我说:以前有一天,我跟你现在一样感到绝望,因为当时我的决定跟你现在的一模一样,我同你现在一样,也想到了自杀。以前有一天你父亲也感到绝望,他也想到了自杀。当你父亲把手枪口对准自己额头的时候,有人提醒他,当我在狱中把三天不曾吃一口的面包又一次从我床前推开的时候,有人提醒我,总之,在我们到了生命的最后时刻,有人对我们两人都这么说:‘活下去!将来有一天您会感到幸福,或者您会赞美生活。’这声音不管来自何方,我们都听进去了,或许因为半信半疑还曾微微一笑,或许由于不敢相信仍然愁眉苦脸,但是后来不知有多少次你父亲拥抱你,赞美生活,而我本人,也不知有多少次……”
“啊!”摩莱尔打断伯爵的话喊道,“当初您只丧失了您的自由,我父亲只丧失了他的财产,而我,我丧失了瓦琅蒂娜。”
“好好看着我,摩莱尔,”基督山说道,口气非常庄重严肃,正是这种口气,在某些场合使他显得极其高大,而他的话又具有极强的说服力。“好好看着我,我虽然眼中没有泪水,情绪没有狂热,我也没有肝肠痛断,但是你的痛苦我都看在眼里,马克西米利安,我仿佛老牛舐犊一样疼爱你。噢!摩莱尔,你可知道,悲痛犹如人生,总有某种意想不到的事?所以说,我之所以劝你,之所以命令你好好活下去,那是因为我确信无疑,以后总有一天你会感谢我保全了你的生命。”
“我的上帝!”年轻人喊道,“我的上帝呀!您说到哪儿去了,伯爵?不要多说了,或许您从不曾爱过吧?”
“你真还是个孩子!”伯爵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