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心嘟了嘟嘴,笑着翻了个白眼,道:"还不是那时在浣衣局太累了,我现在恨不得把缺了十几年的觉全补回来。"
云萝笑戳她的脑袋:"你这猴嘴儿,你统共才活了几年,倒有十几年没睡好觉。"
锦心不语,只是笑着地下了头,看着青石子路上蔓延的月光。"姐姐,我真的很喜欢现在的样子。虽然很艰险,做的事情少,但想的事情多了。不像以前,在浣衣局一日一日地只是挨日子罢了。现在,觉得想要的东西就掌握在自己手里,等着自己去争取。"说着看向云萝,双眼如星闪亮,"姐姐,我喜欢这种感觉。"
她的眼睛,总让云萝觉得很特别,大而明亮,可那深深的水润闪烁里,好像不仅仅是明亮。还有着什么样的小刺生在里面,当你和她对视的时候,会一点点地从那明亮晶莹里探出头来,一下一下扎着你。
"那你想要什么?"云萝微笑着问道。
对于锦心这样的态度,野心也好,进取也罢,她觉得有几分深深的羡慕,羡慕有人可以这么快意坦然的活着,丝毫不掩饰自己对这世界的不满和欲求。
而自己,怕是永远没有这样的一天了吧。
不是没有激烈汹涌的情绪,那些在浣衣局受过的委屈,被年长的宫女欺负时的不堪,都会在晚上的被窝里独自吞咽,第二天仍是平静低垂脸孔,勤恳地做着事,生怕再漏掉一毫,让别人抓了把柄去。
若说欲求,大概就是自己,母亲和云槐的平安了吧。除了在宫中省吃俭用尽量供着他们外,能做的好像就是在月光下默默为他们祈祷了。祈祷他们平安,长寿。祈祷自己能在这严苛的宫中活到与他们相见的那一天。
"我想要的。。。"锦心昂起好看的下巴,"无非是过抬起头走路的生活。还有。。。"她的声音和眼神一起低下去,"就是要一定要和我喜欢的那种人在一起。"
"哦。"云萝应着,心里转了转,道:"锦心,什么样子的人你会喜欢?"
"说不出来。"锦心道,低了头,目光只追逐着那月亮。又几分冰冷,又有几分暧昧,几分傲然。
云萝犹豫了一下,下了决心把心底转了好几圈的话说了出来,道:"锦心,我觉得你身边有个人他。。。。"
"姐姐,我知道你要说什么。"锦心叹了口气,口气哀婉,眼神却是冰冷。"阿贵他是个好人。"
"嗯,而且,对你很好。锦心,说实在的,你现在年轻,貌美,又聪明,又能干,一直都有很多男人喜欢你,可是如果有一天你什么都没有了,那些男人就会离开你,就像从没来过你身边一样,甚至还会上来踢你两脚,吐唾沫在你脸上,可是阿贵他不会,他会一直都陪在你身边。"云萝一边走一边道。脚底碰到那青石,隔着鞋底仍然能感受到那踏实和圆润。
锦心却突然停住了步,定住了转过身看着云萝,神色是极少有的认真和锐利。"姐姐,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云萝也随着她站住了,见她煞有介事,忙拿出一万个稳定认真道:"你说。"
"在外人看来,你已是皇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一生衣食无忧,可是你现在还要拿出一百个勇气和智谋与单千蕙她们周旋,其实你如果不这样做,直接服软,恳求皇上紧闭你,像紧闭一个囚犯一样,你就可以远离后宫的这些争斗,未必就不能活下去,你为什么还要和他们斗呢?"
云萝愣了愣,道:"我不知道。因为。。。因为我可以想到斗争赢了的结果是什么,至少结果掌握在自己的手中。但我却不敢想,如果不去斗会是怎样,那时必定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我不能拿云槐和你们的生命做冒险。"
"如果你没有和单千蕙她们斗,最后大家都因为这个死了,你会不会难过?"锦心道,月光下,她的眼睛透澈通亮。
虽是假设,但云萝听了心里还是打了个寒战。"会,当然会。我会难过得无法原谅我自己。我,我怕连死的勇气都不敢,不敢去面对他们。。。"
"所以你宁愿牺牲一切去和单千蕙她们斗一斗?"
"对。"云萝坚定道,经过锦心的这番梳理,她仿佛拨云见日,看清了自己一直以来真正看重的是什么,心里莫名地添了几分勇气。
"这就是了,每个人都有自己拼了命也要去做的一件事,若没有做,就不算活过。对你来说,是保护你的亲友,对我而言,是在我喜欢的男子身边抬头挺胸的做人,只要我活着一天,有这个念头在我心里,我的心就不会死。我宁愿错过一千个一万个,也不会放弃哪怕只可能有那么一点点的机会。就算到最后像你说的,我被人用脚踢,吐唾沫在脸上,我也不后悔。"锦心的眼神迸射出火山爆发的光芒,却又如巨岩般不可逆转。
云萝只觉得她这番话如同巨锤在自己心上敲,每一个字都震得自己心房狠狠颤抖一下。然而又如涌流的泉水在心房里激流而下无孔不入地灌入,让自己无处可躲,一时间无话,只是愣愣地看着锦心。良久,叹口气,道:"好,我明白了,此事我再也不会多说一句话。"
锦心低垂了眼,抚上云萝的手。"姐姐,我晓得你是为我好。"
云萝也抚上她的手:"我确实是这样想的,觉得这是对你而言最好的出路。可是你刚才所说让我发现,其实我也不过是一个活得如同蝼蚁的凡人罢了,自己还像活在迷宫里头似的兜兜转转,如何还能为别人站在高处指点迷津呢?"说着又像是无奈又像是解脱地长叹了口气,道:"罢了,人各有命。"
锦心苦笑道:"是啊,我们现在正如活在迷宫里的蝼蚁一般,不知道该往哪走,不过是把一切顾虑都忘了,拼了命摸索着走一步是一步罢了。不过姐姐你放心,我虽然和阿贵再没有什么可能了,但在锦心心里,他永远是我的朋友,甚至是我的亲人,就像你对我,你对他一样。"
透过锦心手掌传来的温度,云萝心里一暖,道:"我明白。其实,我也只是提议,希望你们将来是彼此的归宿,但若真是现在就让你们在一起好了,我还真是不敢。"
"是啊,前朝那皇帝什么都怕,就怕宫里的太监宫女们像陈朝那样勾结在一起,晓得了他的秘密,夺了他的权柄。哼,猫样耗子胆儿,怪不得死那么早。"锦心恨恨道。因着正章帝临死也要拉她垫背,有了那趟受罪的泰陵之行,她每次提起正章帝都恨不得冲进皇陵之中打开棺材狠狠咬一口的样子。
锦心此次用词虽歹毒,但那次泰陵之事让云萝现在想起来也是心有余悸,便没有说锦心什么。"其实杂役的太监宫女也还好,唯独不许皇帝和后宫殿堂级妃嫔宫中的宫人结对食,咱们现在不比在浣衣局,那时有御前的人过来找到相好的结了,塞给姑姑些银子,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在朝霞殿,就太过冒险了。此刻别说阿贵没有跟你提,依我看他是不会的,可就算提了,这个节骨眼上我也只会拦你。"
锦心道:"他倒是没有跟我提出来,也是顾及着现在你朝霞殿的这身份,也是顾及着我。可是有时候我看他欲言又止的样子,还有,还有每次他奉旨来送东西的时候里面夹杂给我的东西,都,都觉得心里酸酸的,不是滋味。"说着低下了头。
酸酸的,不是滋味。云萝心里默念着这句话。每次皇上差人送什么打赏到朝霞殿,自己就平添了几分期盼他到来的心,然而终是失望。次数多了,见到送赏的人来心里便忍不住地泛起一股酸。而锦心,她有人给她如此费心费力想法设法地送礼物来,而且是人也亲自到了,却也是同样的酸涩。
本是象征着挂念关爱的厚礼,却平添了两处闲愁。
"锦心,若真有那么一天,你选择阿贵,我却因为怕被皇上发现拦阻了你,你会不会怪我?"云萝犹豫着道。
"当然会怪你。"锦心笑着挑了挑眉。
云萝一愣,心下有些酸楚,却听锦心继续说道:"不过我怪你怪的不是你顾全大局,而是怪你胆子太小,错过了这么好的机会。若御前真有什么别的人相中了咱们殿的宫女,你该鼓励,去给他们拉线,掩护她们,而不是阻止。你忘了前陈朝,未央宫里的太监是怎么一点一点强大起来的了吗?不就是靠着这各宫的串联,消息的灵通吗?"
"可就是因为如此,前陈朝才覆灭了呀!"云萝又申辩又语重心长道。
"姐姐,你有时候不但胆子小,眼界也小。前陈朝覆灭,不是因为宦官掌权,而是因为那死了的先帝比他们厉害,就算他们掌了权也把他们打下来了。若是当时那些宦官的兵权更强些,现在,姐姐,你好好想想,现在坐在龙椅上的可能就是个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