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默猛地驻足,须臾,转身看向她,或许是因为震惊,她孱弱的身体不受控地晃动几下,堪堪稳住身形。“骆海泉……”她无意识地喃喃,好像这个名字距离遥远,“骆海泉在边区劳教,那里很苦,很多人都死了……”叶苏几步跨到她面前,“不,骆海泉没死,他一直在找自己的女儿,他女儿叫骆晓晓——你,认识吗?”话音落,沈默的眼眸猝然张大,这个距离,叶苏甚至能看到她眼瞳的震颤,半晌,沈默找回自己的声音,试探地问,“……他还活着?”“是,他还活着。”“他……一直在找、在找晓晓?”叶苏看着她,笃定地点头,“他一直在找晓晓。”沈默身体陡然一颤,仿佛站不住似的往后退去,叶苏赶紧扶住她,将她搀扶到路沿边。沈默浑身瘫软,坐到地上。叶苏听到沙哑的低泣,转眸看她,泪水已爬满她的脸。-叶苏和沈默,确切地说,是和骆晓晓,两人来到粤海纺织厂门口,静静地等待。保安听说是骆厂长的女儿来了,亲自进去通传,没一会儿,办公楼里,一道匆促而略显蹒跚的身影向这边走来。叶苏看骆晓晓,后者紧咬着嘴唇,仍抑制不住颤动,“是他吗?是他吗?”那年她还年幼,对父亲的印象只剩模糊的印记,更何况骆海泉容貌巨变,早不复从前。思绪辗转间,胡海泉已走到面前,他的目光始终锁定在骆晓晓身上,表情几经变化,不可置信,激动,委屈,痛苦……及至目光下移,看到她的右手,女人虎口有一处极明显的伤疤。胡海泉眼眸震颤,一步跨到她面前,倏然伸出手,似乎怕是梦境,手滞在半空,不敢触碰分毫。而骆晓晓也似乎认出了那双记忆中的眼睛,嘴张了张,声音哽咽,“我不吃石榴了,再也不吃石榴了!你们……别走,行吗?”听到这一声,胡海泉再也受不住似的,猛地抱住她,“晓晓!我的晓晓!……”厂区门口行人驻足,保安也忍不住垂泪。厂长不止一次交代过,如果他的女儿回来,无论如何,一定要告诉他。骆晓晓为何改名已不再重要,初衷或许很直白——为了活下去。对于叶苏,骆海泉很是感激,专门设宴款待,至此,叶苏想要的订单自然不在话下。胡海泉甚至觉得这个要求太低,执意让她再提要求。叶苏诚恳道,“一切都是缘分和巧合,原不该以此为筹码,可我来粤城的初衷就是为求与贵厂合作,机缘巧合之下促成您和令嫒相认,除了订单,不敢再有别的要求。”骆海泉的脸上罕见容光焕发,对叶苏说,“你就是我和晓晓的恩人,即便现在没有要求,以后有困难也可尽管提,随时都可以!”叶苏笑着点头,“谢谢骆厂长。”“是我该谢你,谢谢你能把晓晓带回我身边。”骆海泉转而去给骆晓晓夹红烧肉,“多吃点,你小时候最爱吃肉。”骆晓晓低头抿唇,也帮他夹菜,“爸您也吃,您……瘦得都脱相了。”骆海泉答应着,低头猛扒饭,泪水滑进碗中。久别重逢,物是人非,亲情在经年的分离中变得格外沉重,忆及骆晓晓的母亲,父女俩再次抱头痛哭,久未停息。叶苏和全明洁在旁陪着,情绪受到感染,也不免陪着落泪。良久,全明洁小声问叶苏,“咱啥时候回北岐?”骆海泉听到她的话,随即抬眸,边拭泪边对叶苏说,“你把厂址给我,什么都不用管,回去等着接货就成。”叶苏自是感激,“那就麻烦您了,运输费我一并付给您。”骆海泉连连摆手,“要不是你坚持,布的费用我都不该收,就别再争执运费那点钱了。”全明洁:“粤海真不愧是大厂,够大气!”叶苏心里清楚,若不是因为骆晓晓,像她这种零碎订单,骆海泉大抵是不接的,因为根本没什么挣头。骆海泉之所以这么做,无非是因为叶苏不要别的好处,他想酬谢一二,也只能从订单上着手。骆海泉设宴的地方是个港资酒店,进出往来的不乏外商和港商,可饶是如此,今天见到的“洋”面孔也颇多了些,叶苏忍不住问,“最近是有什么重要活动吗?”骆海泉正给骆晓晓盛汤,随口说道,“过两天粤城有个汽车零配件订货会,有不少外商参加。”汽车零部件?叶苏心念微动。顾平对这方面业务也有涉足,这场订货会无疑是个打开市场的好机会!叶苏很兴奋,恨不得现在就去把这个消息告诉顾平,可很快又忍不住后悔——那天顾平说要陪她一起来粤城,她想都没想就拒绝了……◎很酸很酸的醋◎骆海泉和骆晓晓一直把两人送到宾馆门口方才离开。叶苏一直在想订货会的事,得想办法跟顾平联系,告诉他这个消息。打电话无疑是最快的,这边倒是有公共电话,可顾平那边却没有。思忖间,已经走进宾馆大门,抬眸就就看到周英杰站在大厅。叶苏蓦然一顿,心道顾平和周英杰之前联系过,周英杰肯定有法子!周英杰恰好在等她,一看到人就提步走过来,“才回来?走吧,带你们出去逛逛。”叶苏却问,“你能联系上顾平吗?”周英杰愣了一瞬,点头,“我有阮锋单位的电话,有事的话可以让阮锋通知他。”叶苏眼眸一亮,惊喜万分,“太好了!麻烦您帮忙打个电话,过两天粤城这边有个大型的汽车零配件订货会,我想问问顾平要不要参加。”周英杰:“行,我一会儿回去就打。”“能不能现在?”叶苏很急,可催促完又有些不好意思,低声道,“……麻烦了。”周英杰笑了笑,“行,那我现在就去打。”随后周英杰开车把叶苏带进军区大院,用办公室座机拨通阮锋单位的电话,把订货会的事言简意赅地告诉他,并托他帮忙传话。阮锋行事妥帖,由他转达,自然没什么好担心的。至于要不要来参加,就由顾平决定了。叶苏放下心来。至此她在粤城的任务已经基本完成,只等那边回话。如果顾平能来粤城,她不介意在这儿多待两天,反正牛仔布是货车运输,有顾安接应,且喇叭裤的制版图是现成的,生产方面顾安也完全能安排。半小时左右,北岐来电,周英杰接听时向叶苏比了个口型:是顾平。叶苏虽然听不到顾平的声音,但从周英杰的答话中不难分辨,他打算来粤城。间隔须臾,周英杰把听筒递过来,“顾平让你接电话。”叶苏没来由紧张,接起话筒,贴在耳边,对方的声音被电波传送而来,有种近在咫尺的磁性,“这两天还顺利吗?签下订单了?”顾平问道。莫名间,心里萌生出一股悸动,才发觉,原来在异地思念一个人,那份思念会在听到他声音的一瞬达到顶峰。“嗯,谈好了,粤海纺织厂已经发车送货。”叶苏省略了中间的波折,简单概括这几天的行程。“那就好。”顿了顿,顾平声音压低,轻道,“等我过去。”叶苏心间微颤,口中却似很淡定,“你跟顾安说一声,牛仔布这几天就到,让她准备接货,然后按流程制作生产,不用等我回去。”“好,我跟她说。”“……”叶苏轻轻咬唇,某个瞬间差点问出“周玲”的名字,可念头一转就略了过去。这几天在骆海泉身上,她见证了人生无常,过往不咎。骆海泉失去那么多却仍心怀感恩,因为当下的,便是最好的。谁没有过去?过往的云烟或许早就淡了,又何必旧事重提,加重不必要的牵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