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一辆新的洋车子
李铁路扛一条麻袋走。www.Pinwenba.com很明显,那里面是件硬东西。麻袋的两角给顶起很高,翘着。
几天前李铁路和赵干事商量,想把两个儿子安置到乘降所前屯或者后屯。赵干事说:“乘降所后屯集体户早人满了,男知青要把褥子折成一半才铺得下。”乘降所前屯从来没安排过知青。乘降所前屯在锦绣公社是特殊的地方,它沿着火车轨道,狭长的十条,也叫拉拉屯。锦绣的人都说是火车坏了它的风气,屯子里的农民都懒惰,经常随手偷东西。听说货车上掉过整袋大米,十几分钟就给扯进屯。乘降所前屯的年轻农民经常整天坐在林带里望火车,等它掉下什么有用的东西。
赵干事说:“这样的屯子,咋能进知青,不是明着糟践人家的孩子。”
李铁路说:“由你看着办吧。”
现在,扛麻袋的李铁路满脸都在流汗。将近锦绣,他坐在路边等待天黑。远近两三里都是庄稼没有人,李铁路仍旧把两只脚搭在麻袋上,好像要压住它,怕它给人偷跑了。李铁路找到赵干事马上说:“插上门!”赵干事说:“这是咋回事儿?”李铁路说:“搁你这儿搁着,没啥别的意思,这玩意儿搁哪儿不是搁,谁骑不是骑呢。”
赵干事送走了李铁路,把新自行车浑身都抚摸过一遍,摸了满手的机器油。赵干事想:收了人的物儿,得真给人办事儿!他两手抓住蹬脚的板,用力地摇。赵干事想:这洋车子,啥时辰敢骑上!他把自行车散件锁进文件柜,剩两只车轮,不好处理。赵干事提着散发橡胶味的车轮,地下炕上地反复跳。
李铁路回到乘降所,找一根铅笔用菜刀削好,给在山里待了六年的儿子写信。他写了“见信如面”就写不下去了,眼泪落到制服的两只口袋上,像哺乳期的妇女身上渗出来的母乳。李铁路准备第二天继续写信通知儿子转户到锦绣。他脱掉裤子搭在屋子正中间的铁丝上,看见两条小腿都泡细了很多。
43。陈晓克紧抓住小红
太阳十分用劲地晒庄稼,锦绣这片连接着山脉的丘陵地带给光照出一层雾霭。从马脖子山上看锦绣,正像骑手坐在高头大马上,仰头从最好的角度去看它的草场。村屯是草场上自然的堆积物,稀稀落落,随意地散开。
陈晓克抵住顶门的木桩,磨一把非常窄细的镰刀,他用指甲试刃,又拿衣襟下摆试,布碰到刀刃马上被吸进去,衣襟给割出几条相连的裂口,像死鱼的鳃。陈晓克把磨石浸在水盆里,磨石也是窄细的一条,一端有孔,穿根黄鞋带。陈晓克把他的专用磨石叫玉佩,是征兵离开锦绣的知青战友留给他的。陈晓克和磨石的主人曾经和王力红一起插队到锦绣三队,第一天出工,到雪地里拉玉米秸。那年,雪下得又早又大,把玉米秸全埋在地里。手套凝成两个大冰疙瘩,每个人的大衣都结成一片光滑坚硬的盔甲,砰砰有声。陈晓克没见过这么辽阔空旷的大雪原,远处影影绰绰的山脉,苍白一片。农民说:“那是马脖子山。”陈晓克说:“马背、马屁股、马尾巴有吗?”农民说:“细瞅啥都有。”陈晓克穿着冰甲棉衣找到公社老书记,说毛主席叫我们上山下乡,我要上马脖子山。老书记说:“太屌远,那山,还没拉上电。”陈晓克特别想试试油灯底下看书的感觉。老书记用大拇指挤掉鼻涕,应付他们。陈晓克和磨石的前主人把行李扔上一辆牛车,在旱道结着冰壳的早上,一直向着远山走。两个知青,自己跑上马脖子山先和更倌住一起。那人总是长叹,说他是个山东家来的老跑腿子(单身汉)。现在,这人已经死了,埋在后山。光荣地上了马脖子山的第二个秋天,陈晓克的战友做了让全马脖子山人都惊奇的事情,他拿手表换了一块能挂在腰上的小磨石,人们顺着山风说,具体户这小子是魔怔了。从此,他见到成熟的谷子就兴奋,就想弯下腰去收割它们。他告诉陈晓克,伺候好镰刀,再用最好的镰刀割地,这事让他上瘾。后来,他去当防化兵的前一个晚上,人已经穿上了军装,只是没有领到帽徽和红领章,他把磨石放在炕沿中间,郑重地把它留给了陈晓克。而陈晓克只对磨镰刀有瘾。秋天,他向集体户里喊:“谁的刀想磨,快送过来。”
并没有到开镰割地的时候,谷子还青着,刚刚吐出毛茸茸的穗。陈晓克用衣襟摩挲他的玉佩。
小红坐一辆拉咸土的马车回来,陈晓克看小红背了很大的书包,他不记得她这次回矿山的家待了多久。小红的半边身子上沾着碱土。陈晓克摸着磨石说:“带了什么能进肚的?来进贡吧。”
小红说:“吃面包。”
面包是矿工下井挖煤才由矿方供应的免费午餐。松垮垮的,每只面包套一个粗糙的纸袋。
陈晓克说:“不吃,地洞子味。”
小红停在集体户院子里,好像希望所有的人都看见她和陈晓克有不一般的关系。她伸手来摸磨石,眼前好几只苍蝇,她还在笑。
小红说:“走,上后面菜园子,豆角地。”
陈晓克想:女的都不在乎,男的还惧什么?他用两只带磨石灰浆的手猛抓住迎面这女人胸前很薄的衣裳,握住两团结实的肉。陈晓克一直想引导她去靠住集体户东墙那座泥烟囱。他要马上找个踏实又能固定住女人的地方。烟囱正好,正淡淡地向天空冒着黄烟。
小红说:“你手太重了,抓得好疼!”
小红身上的碱土都沾到陈晓克胳膊侧面。她对陈晓克浓密的头发呼气,又说上后院豆角地。陈晓克多想马上吹冲锋号那样,可是小红不配合。
陈晓克说:“滚你的豆角地,还等着出工呢。”
小红说:“假积极。”
陈晓克说:“去你妈的!”
刚刚陈晓克是想按住小红,使眼前这女人完全无助又可怜。光天化日,只能靠住烟囱,衣襟破碎褴褛。他喜欢看被弄得屈辱的女人。现在,兴致坏了,陈晓克把小红狠狠推到院子中间去。
两个人分开以后,小红还在笑。陈晓克向院外走,他的手上还留着小红身上非常韧的弹力。陈晓克想:腻烦人!他向后坡爬了一会儿,非常想看见二十里以外的乘降所。能见度不好,只能见到让人眼晕的庄稼。
小红解开一只扣子,看胸前皮肤红了。不像她担心的,会有血印,什么事情也没有。她用头顶住木箱的盖,把面包都塞进去,一共六个。小红到马脖子山集体户插队那天就盯住陈晓克,他刚剃了头,光光地坐在地上洗衣裳。小红像矿山小巷子里的女人一样,不怕直盯住男人,也不怕别人盯住她。一星期以后,小红第一次对光头的陈晓克说话,在正落叶的一棵大橡树底下,叶子已经落了几十公分深。小红叫陈晓克:“哎。”陈晓克说:“干什么。”小红说:“哥,让我跟你好吧。”陈晓克说:“我为什么要跟你好?”可是陈晓克已经把手搭在女人的肩上,他感觉自己像个土匪头目。他说:“我这人又阴损又坏,你找别人去。”小红说:“找的就是你,你让我找别人!”
现在,牵着牛的队长说:“陈晓克还真出息个爆儿(进步大),见天儿盯架儿(每天每天)地出工。”陈晓克从坡上冲下来,往队部走。
陈晓克向队长咧咧嘴,说明他刚刚是笑过了。
马脖子山三队的人出工前总习惯靠在场院的土墙上等待。冬天靠南墙晒太阳,夏天靠北墙有阴凉。陈晓克身子发沉地靠着墙,顺势滑坐在一些松软的土上,迷迷蒙蒙有点儿困,感觉许多云彩正经过他的脸,从左到右,一大团一大团。陈晓克想:它们都是从哪根烟囱里冒出来的?马脖子山三队两个地主也到了场院,他们都在距离陈晓克很远的墙角坐住。两人之间互相也间隔很远,坐住以后是长久的沉默。
小刘在泥地上拖着锄头走出集体户,经过门槛,他不把锄头提起来,用脚又踢又带,把锄头越过门坎,弹落到院子里。小红说:“你吃面包吗?”小刘说:“不,刚睡起来,牙都没睡醒,没劲。”小刘走到场院,挨着陈晓克坐下。陈晓克睁开眼睛唱了一声。
这一带常有匪出没往返。
马上,场院上的知青都跟上了,一团混乱地喊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