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课老师停在雪坡上,计算一下路程,找到刘青,要向东多走二里山路。代课老师抱怨说:“死盯地绕远儿!”
这个自视很高的人越走越不满,山路和寒冷把他变成一个愤愤不平的人。他说:“姓刘的娶了乡下的老婆,又生了吃农村口粮的孩子,还算啥知识青年?这样的一概不算数。”他又说:“知识青年多个耳朵还是多个眼珠子,比我强到哪儿?三天两头地开会、唱戏、练队列、发材料,是官家肝尖儿上的肉,我回乡的全是后娘养的,外秧儿,教学还是个代课。”代课老师走到一片突出在崖壁上的红赭色的石头前面突然转向,往西,往他家那三间小屋的方向走。半路上看见野鸡飞过山林,积雪噗噗落地,五彩的翎毛漫天地张开。代课教师学了几声鸟叫,心情好了,可是野鸡群没再转回来,洁白的松树又变回乌绿的本色。到了晚上,代课教师听见炕头上的广播响。他问铺展炕被的短腿女人。他说:“东边红垃子屯刘青还算不算知识青年?”女人头发顶着白炽灯泡说:“做事都讲随大帮,他单蹦儿一个人扛着行李来,成个亲连高粱米大豆饭都不摆几桌,我看他啥也不算,二人转里唱的硌楞(特殊)傻柱子一个。”
代课教师听了女人的话,放心去睡了。
下雪的日子,刘青在炕桌上画图画。孩子还不会说话,只有刘青一个人自言自语:“这是玉米。这是黄牛。这是谷穗。这是犁杖。”全部的画都张贴在土墙上,把黯淡的屋子映亮了。下午四点钟,北方的天已经开始黑暗,只有雪闪着光。
刘青的女人说:“你为啥不画楼不画火车?你啥啥都瞅着过,我闺女还没瞅见。”
现在,有火车响,人居然听得出车是由南向北行驶。火车是个搅人的东西,女人又说:“听大队里的人传,又出招工的消息了。”
刘青捻着黏饭粒,挨着墙抹,加固他的画说:“爱啥啥,别学着眼热。”
77。知青开大会
赵干事端坐在炕上发愁,炕席都烧煳了,他居然没感到烫。赵干事起来,小协理员笑他猴屁股着火。赵干事在寻思这场雪,公事私事都给误了,家里的大白菜都冻在地里,全公社知青大会发了通知。食堂的老师傅两只小臂轮换着托着玉米面说:“头场雪站不住。”
不过两天,雪全部化净,天又温暖了。开大会的这天,天还没有正式亮,赵干事起来咳嗽清嗓。后来,他往公社中心小学操场上扛彩旗喇叭。主席台安置在砖台上,书桌拼成讲台,铺红的油光纸,为方便发言人上台,又搭块木跳板。所有的准备都是赵干事一个人做的。在深秋里锦绣小镇的各个角度都能看见他蒸汽腾腾地忙,公社里的人吃着玉米面饼笑赵干事像黑熊瞎子掰玉米。
开会的时间到了,操场上没有一个知青。赵干事到供销社周围,赶出了大约一百人,黑黑的一片。农民靠了路边说:“没点儿脓水儿的,整不了这帮老鹞鹰。”赵干事上台总结一年的知青工作,许多时候他在左右地按住风掀起来的红纸,操场中间几乎空着,知青都凑到操场两侧柳树底下,干草上摊开一件大衣,围坐一伙。赵干事听见自己的声音从柳树杈上的喇叭里出来,声如洪钟。洪钟下面的知青正在湿润的大地上忙着摸扑克牌。从旱道东来了一伙知青敲着搪瓷碗,赵干事停顿了一会儿才继续念稿。敲碗的知青住在最偏远的上沟,听信了传话人,说上锦绣开会中午包一顿好饭,只要自带餐具。这伙失望的人连会场都没进,直接去了供销社。
台上的赵干事开始疲倦,左腿站了又换右腿,声音也弱小不清,读着读着自己感觉没有意思,把讲稿卷成了纸筒,顺着跳板下了主席台。小协理员说:“念完了吗?”赵干事说:“念不念完都一个味儿。”一个穿羊皮背心、羊毛肮脏地全卷在外面的知青,一下跳起来说:“来!呱唧呱唧!”完全没听见什么的知青用牙齿叼住扑克牌,热烈鼓掌。
现在,知青大会静场。一个知青单脚跨上空荡荡的主席台,对着麦克风大声说:“张三同,张三同来了没有,张三同马上到粮所门口,有人要会会你,不来是孙子!”喊完这些话,人跳下台,又喊,“是我滴答孙儿!”马上有人应和说:“再呱唧呱唧!”给寻找张三同鼓掌的人并不比给赵干事的多。
又有知青想上台说话,很年轻,黑裤子接了半尺长的蓝裤腿。赵干事抢到前面先上台,继续读他的发言稿,声音又如洪钟了。柳树下面的知青又恢复了一段安稳平静。
知青发言的第一个安排了荒甸子屯的姚建军,她那张红胖的脸因为上台,红得快向左右裂开了。几个男知青像表演男声小合唱一样,参差不齐地喊:“姚建军,快扎根快扎根快扎根。”姚建军发言极快,混混沌沌的,没听出什么,人就跑下跳板。
田家屯的马列发言,讲他们栽茄子,又讲种白菜种胡萝卜向日葵,明年,1976年准备种黄瓜。有人在下面喊:“种肉包子!”又有人喊:“不要再说吃的了,受不了刺激!”
后面的发言没人听了,从柳树丛后面钻出五个陌生人,到处找陈晓克。马脖子山的铁男过去问:“你们是什么人?”五个人说:“后山集体户的。”铁男突然兴奋了,“后山的,我们等你们大半年了!”铁男跳过打扑克的人群,旋风一样寻找陈晓克。有人说:“别找了!”铁男愣住说:“你说别找就别找,你是老几?”那人小声说:“刚摘走我的狗皮帽子,出溜下沟了。”铁男过去对五个人说:“陈晓克今天没来。”五个人斜视了铁男一下,好像他不过一条狗,不配和他们对话。他们横着,站到操场正中间,好像认真听了赵干事的发言以后,像五个将军那样沉定无事地散步,离开了锦绣中心小学操场。铁男靠住最歪斜的一棵树说:“真到了卡根儿上,熊了!丢不起这人!”马脖子山的小刘挪动过来,铁男厉声说:“去!”
金榜带着烧锅的男知青来到会场,知青们忘记去嘲笑台上结结巴巴发言的女知青,他们看金榜。金榜一伙刚剃的光头,青的,青地雷一样,耳朵在冷风里支着,冻出了全透明的红。大衣有意错扣了眼,一襟长另一襟短,长毛的帽子别在后腰上像肥羊的尾巴。金榜穿一双高筒毡疙瘩,找一块石坎,磕着毡底上的泥。
有人说:“打虎上山的来了。”
金榜说:“差点儿和后山上来的五个对火,他们熊了。”
金榜抚弄过无数只脑袋,寻找陈晓克。这时候陈晓克又回来了,正坐着捋狗皮帽子上的灰狗毛。
金榜说:“看你打蔫儿,今儿是什么日子?咱知青过年呵!”
陈晓克的确准备对金榜说实话,说他为了招工要装几天孙子。但是,陈晓克克制住了,什么也没说。
金榜想:你是老病,我也是老战士了。金榜看明白了。
金榜说:“没用的别扯,看我这毡疙瘩怎么样?”
陈晓克说:“好哇,哪儿顺的,锦绣没见过。”
金榜说:“上了趟后山,猎户的。”
陈晓克和金榜说话,始终声音不高。金榜拍一下陈晓克说:“好,比十双毡疙瘩都好,哥们你快整明白吧!”
金榜走开,陈晓克扣紧帽子又拉下帽耳朵。
小协理员千山万水地跑过来,对看手表的赵干事说:“大树底下那个有胡子的就是沈振生。”赵干事说:“我认识。”小协理员又说:“那边,那群妇女,戴棉手闷子的就是唐玉清。”赵干事对后面这句话有了兴趣,反复注意着这两个看来完全无关的人。结果,安排好的发言人都念完了稿子,主席台上又空了一阵。赵干事上台,忘记了下面的议程,红油纸给风刮成零乱的碎片。赵干事想:冤屈人的事儿,到啥时也不能干。
沈振生离开会场,走向小学校的泥泞白菜地,又走回来,唐玉清看见沈振生的棉裤后面又薄又油亮。这天,唐玉清好像完全无意,对经过眼前的沈振生说了一句话。她说:“裆上没棉花了。”这话她是朝着一些毛乱豆秸说的。
赵干事跳下主席台说:“快找王书记!”轮到王书记总结发言的时候,他正对着小学校教室里的一面泥墙生气。王书记说:“不发了,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我不想对牛弹琴。”小学校的人跟紧了王书记说:“你挨屋瞅瞅,眨眼的工夫,我这儿成了啥?停课几天都清不净。”小学校成了图画纸,墙上、黑板上、门上,写满骂人的话,中间夹画了长头发爆子眼的人头像。
最后,王书记还是通过跳板上台,讲了一阵国内外形势。太阳照在正头顶,讲话的王书记几乎没见到听众。柳树下的知青多数走了,少数奔着太阳的光,这个时候,都集中在主席台下面最温暖的地方。王书记只是看见台前一些翻毛皮的大头鞋、胶鞋、鞋。两个知青摔了衣裳到操场中间,斗鸡一样支架起来。赵干事跑过去说:“换个地场儿,上粮所门口打去,那旮儿宽敞,能支巴开。”两个知青好像又不想打了,踢着一堆黄土大声说话。
赵干事说:“样板戏户唱一段,咱们再散会,李英子呢?”
李火焰的头从台下探出来说:“没来!”
赵干事说:“来几个唱几个,弄一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