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青们说:“打头的,这是走到哪儿了,出了锦绣的地界了吧?”
领工的闷住头,反而快走。领工的想:当官的才稀罕啥啥化学肥,种出来的棒子嚼着都发臊。知青又说:“打头的,快走到南天门了吧?”领工的人已经上了年纪,干腿棒里没有了水分,眉毛正在变黄。他终于停在一大片玉米面前说:“粪精上多了可烧庄稼!”大家都不知道上多少化肥才合适,领工的说:“一个小手指盖,不兴多!”
知青马列说:“少吧?”
领工的说:“这话谁说的!”
马列和知青大个儿分了同一根垄,马列刨坑,大个儿下化肥兼用脚填土。大个儿顶一只破洗脸盆去领化肥。盆底有红漆写的字:孙生铁。说明脸盆的主人曾经是个叫孙生铁的人。过去田家屯集体户一定有过这样一个人,估计是男的。田家屯大队的农民都认识孙生铁。据说他胆子出奇地大。敢从两层楼高的麦垛往下跳,直接跳到磙子压得又平又实的场院中间。孙生铁还在一个冬天,偷骑一匹没披鞍子的马,跑到锦绣以外的地方,参观了社会主义大集市。在腊月的夕阳里,人们惊奇地看见满身白霜的马驮着满身白霜的孙生铁,他给队里买回两斤荞麦种,都缠在皮袄下面的腰里。除了孙生铁,田家屯七队的新知青们还通过使用农具,认识了在这一带生活过的老知青。马列用的锄把上刻着张宝。大个儿的铁锹把上刻着罗玉梁。农民经常会突然讲出他们的故事,好像他们还在地头里坐着,喝着飘草叶的井水。
现在,阴云密布,大个儿顶着半脸盆化肥,像从一块黑幕布里钻出来,大个儿对马列说:“要下雨了,扎扎鞋带,准备跑吧。”洁白像绵白糖的化肥落在泥土里,玉米叶子划了脸,让人感觉脸痒,其实已经出血了。天上的云彩本来走得不快,只是低。突然,它活跃起来,方圆几十里上百里的庄稼都像海上的波涛一样翻滚。人站立不稳,天边响着雷。人们都仰起头看天空,风鼓起他们发出汗酸味的衣裳。领工的人被由下而上翻起了上衣,兜住了头。风和雨都从西南来,首先是庄稼叶梢上一片响,雨来的时候总有那种特别的响声。
知青们都顶着脸盆说:“打头的,跑吧。”
领工的人早看准了带雨的云彩。他不喜欢化肥,但是又不想这些用钱买来的东西浪费了。他使劲从衣裳里翻露出了脸,他喊:“谁也不中跑,把粪精都下到地里。”雨像最宽大的网,从人和玉米和树木杂草头顶上拂过。大个儿摸着剪成光头的脑瓜,摸到玻璃弹球大的冰雹。大个儿说:“是雹子呵!雹子!”农民都不再等领工的人说话,蒙住头向屯子跑。大个儿说:“马列,跑吧!”马列说:“化肥剩多少?”大个儿说:“小半盆。”两个人一起用手沿着玉米垄,扒出一条大约两米长的沟,把化肥全部埋进去。冰雹打着脊梁,两个人的手上都是稀泥。马列抹着脸,冰雹钻进头发里,沙石一样。马列想看见大个儿,但是大个儿已经没有了明晰的轮廓,他只是又高又细的很多飘扬着的线条,马列看准一棵山楂树。马列想:离山楂树大约二十米,我们在这儿埋了剩下的化肥,是我和大个儿的实验田。然后,马列想:跑吧!冰雹变成米粒大小,前方一片灰白。庄稼像疯子一样摇晃。马列觉得自己不过是一双又滑又湿的解放牌胶鞋。
冰雹和暴雨过后,雨变得不慌不忙,下了几天几夜。全锦绣没有人能下地。知青大个儿全身裹了一大块透明的塑料布。他想到地里去找跑掉的一只鞋,人给透明塑料围住,像游荡的妖怪。刚走过队部,领工的人在马棚里喊:“这天,你不能下地!”大个儿说:“我的鞋在地里,不要了?”领工的人跑到雨里喊:“钢地铁地,经得起你去耙扎?你给我回来!”大个儿只有停止找鞋,在稀泥里爬了几次,才爬上回集体户的土坡,塑料布抓在手上,四角流着泥水。几个小时以后,大个儿开始发烧,领工的人在队部的炕上端详装化肥的袋子,他说:“这么好的袋子,能做点儿啥呢,让我想想。”
大个儿捏着自己的手指尖,那儿奇怪地凉,像冬天里竖着几根筷子。后来,他坚持不住,倒在炕上,马列到电箱子里找药,马列说:“一次吃一片。”夜里,大个儿感到身上的骨头疼得很,骨头缩紧了,把大个儿缩小得像一只鸡一只猫。他又吃掉两片药。天亮以前,吃了整四片。后来,大个儿没有了知觉,这个过程非常漫长,他听到有人说话。大个儿想:快死了,我!大个儿重新活过来,看见马列疾走如飞,在屋檐下面。马列说:“大个儿的衣裳泡臭了!”
雨照样下,大队的赤脚医生像过草地的红军,在泥里痛苦地拔着脚,来到集体户。赤脚医生说:“大个儿,像你这样的,不叫知识青年,你该叫没知识的青年,吃药能没有数吗?谁教给你,吃得越多越管用?你到底吃了几片?”大个儿只有靠住墙傻笑。
雨停了以后,锦绣的地还要等着风把它吹干。有两天的时间,人们都等待太阳和风,他们全守在门窗那儿。前后十天,丰沛的雨水使草都长过了庄稼。锦绣的学校通知学生,临时放一星期拔草假。知青的手很快给草汁浸成了墨绿色。
歇工的时候,马列无意中在远方看到了那棵山楂树,他掀起正拿草帽盖住脑袋睡觉的大个儿的帽子。两个人跑到山楂树底下,惊讶得像两个套着衣裳张开手爪大笑的稻草人。在不远的玉米地里,他们埋了化肥的那段玉米长得又黑又高,像平地上突起的屏障。宽阔的玉米叶片鼓起。看看玉米的力气吧。
马列说:“大个儿,这是我们俩的庄稼!”
领工的人看见特别粗壮的玉米,坚决不承认这是好庄稼。领工的人说:“苞米叶子都给煞起泡了!”
32。沈振生的心情
天黑了,狗的两只眼睛发出怪异颜色的光。乘降所后屯的知青沈振生看见玻璃渐渐蒙上一层水雾,他推开胳膊肘下面的象棋盘,热炕把每一枚棋子都烤得发烫。沈振生想:我这么一天天倒着,还算个人吗?沈振生下地,摘下门上挂的那件很沉的军用雨衣。集体户的狗紧跟着他出门,狗身上的毛都湿了,一直到沈振生出了屯子,他摸着狗头上的水说:“别跟我,回家去吧!”集体户的狗全身上下土黄色,停在泥地里,前爪直立,像听课的学生,用特殊的眼光望着沈振生。
雨天在林带下面的杂草上走才可能不被稀泥陷住。沈振生在漆黑里每走一段,都要对着树干刮掉满鞋底的泥。他看见前面有手电筒的光亮。非常奇怪,沈振生站在雨里,感觉正走近的人是自己的父亲。农民走泥路要更快更轻松。沈振生想到父亲在火车站月台水泥立柱前面,火车站在武斗的时候被放过火,水泥立柱上还有烟火燎过的痕迹,父亲手里抓着装熟鸡蛋的书包。现在,沈振生等拿手电筒的人走过,是乘降所的李铁路,沈振生非常想招呼他,但是对方不抬头,李铁路雨帽的前沿套着,滴着水珠。
锦绣公社乡邮所的女话务员正在电话交换机前面插线,一会儿喊“团结团结”,一会儿喊“前进前进”。在喊叫的同时,她还听着一切经过门口的脚步声,她在等她的丈夫乡邮员。女话务员留着极短的头发,两侧耳朵垂都露出来。沈振生推门说:“表姐,是我。”女话务员说:“咋这么长的胡子?”她又喊了一会儿“前进”,才到有炕的房子里,叫沈振生上炕。半面火炕都给邮政帆布包堆满了。这个时候,又有一个穿雨衣的人进来,只露一条脸,是男的,尽管只露一点儿也能看得出他是知青。
来人说:“同志,有没有上海来的邮包?”女话务员说:“是你的呵?都摔零碎了,今天我才缝上。”女话务员穿一双深红色的粗线袜子在炕上翻邮包。
沈振生说:“是上海知青吧。”
来人说:“听得出来?”
沈振生说:“只要你张嘴说话。”
沈振生想:锦绣真是个大地方,有上海知青都没人知道。上海知青说了他插队的地方,沈振生没听说过,上海知青说:“很近的,小得不得了的小屯子。”他一点点拆开缝邮包的线,是一双球鞋。他说:“好打篮球了。”然后,上海知青抖着雨衣上的水,他走了。后来,很安静,只有雨声。沈振生在乡邮所的炕单上给女儿写信。他不能自称爸爸,他的身份是她爸爸的一个战友,女话务员一直望着信纸上的字,她说:“孩子要上学,记事儿了。”在雨声以外,屋子里还有她的叹息,听不到,但是肯定有那声音。她给沈振生的信用力盖了邮戳。
沈振生说:“我真想一咬牙,靠乘降所屯东,起两间小房,抓两只猪羔,成个家,把孩子接过来。能有什么,不就是这辈子种地?这么多老农民,没看谁用根小绳把自己勒死。我靠力气养老婆养儿女。”
女话务员说:“你咋说这么浑的话,你不回去,不要前途,孩子呢?唐玉清呢?你是为你一个人活着?”
沈振生蜷缩着身子,勾坐在炕沿上,听着细长的雨声。女话务员出去,马上又跑回来说:“门外怎么趴那么大一条狗?精湿的,吓人。”沈振生说:“跟我来的吧?”黄狗鼻子下也都在流水,它见到沈振生,安详地卧在门外的雨里。女话务员告诉沈振生,乘降所的李铁路正想把儿子从山区转到锦绣。黄狗感觉到沈振生要离开,它在黑暗里站起来,拉掉皮毛里的雨水。沈振生从房子里出来说:“狗呵,回家。”
女知青给沈振生开门,她在没有灯的厨房里扽了一根白净的麻秆说:“户长,我给你点根烟。”沈振生说:“嗓子冒火,不抽了。”女知青说:“锅里给你留了饭。”沈振生打开锅盖,有土豆味。沈振生想:一个人最没出息的,是他不闭上眼睛就知道饿。深夜,雨大了,所有的人都爬起来,饭盆、脸盆都摆在炕上接雨。男知青开讲鬼的故事,女知青打开对面的房门,她们说:“大声点儿,我们也听呢!”沈振生靠紧了墙,雨滴到他的左手上,他能看见拿手电筒的李铁路一遍又一遍从黑暗中经过,手电筒永远对着大地,照出一小丛油漆似的青草,像刚出生的婴儿头发一样鲜嫩柔软的青草。有人说:“小点声儿,户长睡着了。”
33。有人说,看见了龙
有一个上了年纪的农民,少了两颗门牙,从一间泥屋子里跑到雨里,他说:“我瞅着龙啦!”雨里哪儿有人呢。他到隔壁院子里去,找另外一个比他还年老的农民。两个人都趴在房子后墙开的小北窗口,他们认定龙就在锦绣最大的一片树林上空。但是,他们放低了声音说龙,害怕给干部们听到了,说宣传封建迷信。有人见到龙的第三天,大队民兵营长来了,雨下得人人烦躁,民兵营长要每户派出一个人到队部开会。两个老农民各坐一个墙角,把嘴巴闭得很严,连烟袋都不太抽了。民兵营长说:“这两天有谣言,说神道鬼的都有。”这个时候,天边有一连串沉闷的响声,像一条牛皮口袋里翻滚着无数块大石头。民兵营长想:出了啥事儿,备不住真的有龙!沉默的人们都朝雨里的田野看,一辆拖拉机正在雨里向杨树林带冲,履带甩出很高的泥浆,将近林带的下坡,拖拉机栽翻到土沟里,喜欢机械的知青在泥里钻出来,摸着脸。民兵营长宁愿领人去救拖拉机,也不愿意坐在炕上开会。他拿了捆车的粗麻绳,把它们全绕到脖子上。他叫住惹了祸的知青说:“啥你都敢捅咕,你爹妈跟我要你的小命,我咋办?”
两个老农民蒙着肮脏的衣裳回家。他们说:“龙下不来,雨也住不了,准是集体户的学生捅咕机器,把它给惊着了。”他们感觉要向龙请罪,两个人努力向下低伏了身子,对着一小垛玉米茬柴禾。知青们说:“那两个老头儿在雨里撅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