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枪
退伍兵骑在红瓦屋顶上,想用手指甲和牙齿拧断广播线。www.Pinwenba.com广播声连着荒甸子屯的每一户人家,使声音在空中共鸣,像天在对着全人间说话。广播正念知青姚建军的大批判稿,说有人开了资本主义小片荒。退伍兵从瓦房顶上溜下来,拿了镰刀向荒甸子走,砍断了连通全屯的广播线。他说:“我让你们播我(广播),铲我的胡萝卜!”
妇女们都去找刘队长,说匣子不响了。刘队长把马套包全扔在地上说,准是那个当兵的干的,这回看我整不死他。这个时候,刘队长看见公社武装干事进了荒甸子屯。
武装干事把车靠在退伍兵家院墙上,热情地叫退伍兵的名字。武装干事说公社要趁农闲,搞十天民兵训练,由退伍兵来组织。退伍兵加紧了跟着武装干事走,他着急地问:“练民兵干啥,是不是要打仗了。”武装部长两腿蹬在车上说:“打不打仗不是咱们管的事儿,你就管领人练,练得像模像样。”退伍兵忘了萝卜苗被铲的痛苦,退伍兵想:好呵,要打仗了!他整个晚上都在忙,从装纸烟的箱子里找出武装带和军装,穿上脱下再穿上。刘队长在附近转了两回,刘队长说:“吹的啥风儿,他要扬棒(威风)了!”
广播通知参加民兵训练的人早上七点钟集合,到九点才来齐了人,多数是妇女和知识青年。九点钟,起风了,人们都抱着头,躲在团结小学校的树底下。退伍兵在操场中间直立了一小时,心里冒火,他指挥人们列队,退伍兵说:“男劳力站这边,妇女们站那边。”一个女知青坐在树底下不动,大声说:“你骂谁是妇女!”锦绣的知青理解妇女这词的含义是有了家和孩子的女人们。女知青全都不动起来。退伍兵想:娇毛!但是,他改了口说:“具体户女的都起来,屁股咋那么沉!”女知青又说:“你骂谁沉!”
一辆拉麦秸的马车经过团结小学操场,赶车的人吆喝住马说:“这当院里咋趴了一下子人。”退伍兵领着民兵们练卧倒,又匍匐前进。赶车人看这些人在地里爬,感觉没有比这更荒唐可笑了。
退伍兵在离开军队以后,从来没睡过这么少,他睡了一会儿又下地,砍掉院外十几棵粗向日葵秆,动手扎草人。有人跑到队部告诉刘队长:“退伍兵在炕上抱着假人,还给假人套衣裳。”刘队长说:“让他折腾,早晚有收拾他的一天。”退伍兵戴上白线手套,把每个手指头都卡紧,用小镜子晃照了全身,看见一个英勇的军人。然后,他关了灯,在军毯上睡觉。
民兵训练被雨打断了一天,退伍兵到公社去领枪,武装干事正想到自留地上去。武装干事说:“枪可不是闹着玩的。”退伍兵一直跟他走到地里,退伍兵说:“二十支枪,二十支枪,就二十支,不算多,这是要打仗。”武装干事说:“谁说要打仗了?”
退伍兵亲自把二十支步枪抱到团结小学校室里,五支一组,立在一起。他给门上了锁,裤带上悬挂着一条大的黄铜钥匙。谁走近他,他就会用手拍住钥匙,把它紧贴在自己身上。像领导一样,退伍兵拉着长声说:“啥事儿说吧,别靠前,我这儿可有家伙。”
54。北斗七星斜在天上
树上结的海棠们,朝南的一面红了,朝北的还发白。海棠等着着下霜,到那时候,满树都是紫红的果子。马脖子山除了集体户,每户人家都有几棵海棠,像平原上的农民每户都栽几垄葱。陈晓克听说公社训练民兵,每个人发枪和五颗子弹,还有一次实弹演习。他赶紧穿上衣裳,戴上撑了高檐的军帽,擦他的高筒胶靴子。陈晓克正式地出门,经过农民家石片垒的外墙和柴禾垛。马脖子山队的队长正在几棵海棠树底下给队里的黑猪抓痒,穿一双塑料底的布鞋,是抽调回城的知青送的。那天,下毛毛雨,知青说:“这鞋队长你试试。”队长接过鞋,直接夹到胳膊下面。他说:“试啥?正正儿合脚,别穿,再穿埋汰了。”
陈晓克说:“我要下山,参加民兵训练。”
队长说:“不中。”
陈晓克说:“我开枪准,以前在学校,机关枪都开过。”队长还是说不中,队长不抓猪毛了,猪自己去蹭海棠树根。队长故意作繁忙状,抓一团乱麻,想择清它们。队长说:“说不中就是不中,你好打架。”
陈晓克突然感到火气像根棍子直顶上脑袋。他踢那只黑猪说:“谁说你爷爷我好打架!”猪蹿到土墙后面去,树上的海棠落了不少。队长站起来说:“陈晓克,你想干啥!”队长好像害怕挨打,一直倒退着,踩过装了半槽高粱糠的猪食,淡红的水流出了很长,队长身上搭的一件小褂也掉了。他一直退到队部屋里,靠住那张吱吱响的八仙桌。突然,队长喊:“具体户的打死人了!”陈晓克还站在原地,已经有几个农民带着汗酸味扑上来,扭住他的胳膊。陈晓克朝上来的人乱踢,他说:“谁他妈的拉偏仗,我给他放血!我没碰他一根毛,你们拽我干什么!”陈晓克看见他的军帽掉在地上,他说:“给爷爷捡帽子,给爷爷戴上!”一个年轻的农民把满是尘土的帽子扣在陈晓克脸上,他给挡着脸拉回集体户。队长还在后面喊打人了。
这以后的两天,陈晓克一个人到后山上闲逛,砍一根结实的树枝抽打棒树丛,见过三次野兔、两只野鸡,都没扑着。他走进一片松树林,松树们整整齐齐,全有小铜盆口粗,树底下无数蘑菇,只要发现了一片,立刻会看见一个蘑菇的世界。陈晓克开始脱掉上衣,摊开了盛蘑菇,最后,蘑菇多得已经见不到上衣了。他又脱了裤子,扎住两条裤脚。天黑的时候,陈晓克扛着鼓鼓的一条裤子下山坡。马脖子山三队的人看见陈晓克以后,跑去对队长说:“具体户的小陈从山里扛回一个尸倒(尸体)。”队长说:“瞅真量儿了再说。”采到大量蘑菇的这天,太阳是烟红色的,有气无力地蹭进山里。陈晓克脸上头上都挂着枝叶,他拆了集体户的门板,摆放在院子中间。小刘从地里回来问陈晓克用门板做什么。陈晓克说:“晾蘑菇。”小刘说:“山下练民兵的那些人,听说一人发一根棍子练端刺刀,一端一天,像帮木头人。”陈晓克根本不愿意说话,蹲在地上十分有耐心地摊他的蘑菇。现在,两个看青的知青回来,拿镰刀在空中削着,说听听刀声。他们说:“门哪儿去了?”小刘说:“没看见户长在晾蘑菇?”平时,他们会过来凑上几句话,这个晚上,他们跟没看见陈晓克一样,直接进里屋,舀了缸里的水,饮牛一样咕咚咕咚地喝。陈晓克心里很愤怒。
小红过来说:“这么多蘑菇!”
陈晓克说:“少动!你爪子不动难受吗?”
小红把手收回去,还是笑着,不出工的日子,她穿一件碎花衣裳,刚抹了许多雪花膏。陈晓克想:今天,我非让这个妖精哭,哭得那张香脸上全是眼泪,眼睛肿成大红桃,哭着求我饶了她,我要按住她,给她讲老子当年是怎么玩枪的。
陈晓克站起来说:“走呵,上后院子,你不是说豆角地好吗。”
小红反而蹲下了,摸着蘑菇说:“净是露水。”
陈晓克说:“你他妈的知道什么叫露水!”
连陈晓克自己都没想到他的喊声会那么大。所有的人都放下手上正做的事情。陈晓克一点儿没用力气就把小红推倒在蘑菇上面,他从口袋里摸出刀子,顶住小红那条宽的牛皮带。曾经,他非常喜欢这条皮带,想拿两块香皂换过。刀子在皮带上连划了几下。陈晓克说:“从明天,你给我换一根小绳,系活扣儿,一扯就开的小绳。”
刚在院子里听刀响的两个男知青还站在水缸旁边。他们和小红铁男一起,都是从矿山下来的。其中一个小声说:“早晚有一天,看我挑这小子的走筋!”
小红身上沾了十几朵蘑菇,哭了,既不回到屋子里,也不向远处走,她就靠住集体户的烟囱哭。北斗七星正斜在天上。
55。电影队来了
就在退伍兵搬动二十支步枪那天,团结大队来了电影队,一共两个人。瘦小的一个提胶片箱,健步如飞,经过明亮的水泡子。另外一个才是放映员,脸上毫无特征,没有人能描述这个人长得什么样。电影队下乡都要吃好的,团结大队的干部到处去借黄黏米,说割了谷子,借一斤还两斤。干部去借米的路上,已经有人到碾房里清碾盘,给驴戴蒙眼。是留了长辫子的妇女队长,夏天把她变成了黑炭人。一些孩子围着水泡子跳着喊:“看眼前过了!”拉小提琴的知青扯住一个问:“你说什么?”孩子有极鼓的圆脸和眼睛,在空气中画一个正方形说:“人在眼前过。”知青还是不懂,孩子觉得这人太笨了。孩子说:“眼前过就是电影,连这都不知道?”
李英子去碾房磨玉米面。正盘辫子的妇女队长摸着驴的耳朵说:“电影队来了。”李英子问:“演什么?”妇女队长说:“又演《沙家浜》。”蒙眼松脱了,驴看见它一生最痛恨的黑暗碾房,长叫了一声。妇女队长让门口正疯闹的小孩脱衣裳,驴马上被蒙得很严密。它的脸上流着大颗汗珠。
团结七队新知青们都没看过露天电影,人人装两张玉米面饼子出门了。女知青爬到生产队的柴禾垛上,男知青都去帮忙拉幕布,那块布无论如何都拉不直,中间塌陷着。放映员说:“对付吧。”知青们一定要拉直它。李火焰光着脚爬上挂幕布的电线杆,那根杆子不够结实,细细地带着李火焰在半空中摇晃。放映员点亮了一盏灯,方圆五里内的小咬们争着朝灯光飞。每条通团结七队的毛道上都是赶来看电影的人,急匆匆地头顶板凳。五年里面,电影《沙家浜》在团结演过三次,第一次看见剧中人物阿庆嫂出场,团结七队的农民都说:“这个媳妇不咋样,不咋年轻呵!”样板戏户在锦绣演过无数场《沙家浜》,锦绣人曾经以为李英子演的才是真的阿庆嫂。
李英子再不想听胡琴响,她装了两个玉米饼向漆黑的东面走,沿着几十年前砍过榆树后踩出来的土道。李英子想:离它越远越好。李英子总是能看见过去集体户里何虹的脸,那脸上刚抹了一层粉底,把没勾画的眼睛显得非常大,非常孤单和空洞。何虹就这样和李英子说笑。四年前,在县城小剧场,何虹演《沙家浜》里翻跟头的四个战士之一。当时,李英子站在幕布边上准备出场,京胡拉得紧,举着锣的人盯住台上翻跟头演员的动作。突然,李英子见到一个人翻下了舞台,居然显得很轻盈。李英子拉着幕布跳下去,灯照在她头顶上黄黄的。李英子摸到水泥地上的一顶布军帽,马上,她看见何虹的脸在一些积水里。李英子控制不住自己的手抖。她去摸何虹的脸,在亮处看见了血,手里一下子湿黏滑润还有点儿热,何虹的眼睛始终向上望,舞台顶部的灯光使那双眼睛非常非常晶莹明亮。这时候,有人在上面喊,拉大幕,拉大幕!许多人在舞台上向东向西跑。何虹被送回城市治伤,后来,直接安排进了一间生产布鞋的工厂。李英子再也没见过她,听说,有一块头皮不生头发。
电影拖了一会儿终于开演了。团结七队集体户的女知青发现她们看的是银幕的背面,想换地方已经给人堵住,下不了柴禾垛。这个时候,李英子上了旱道,前面漆黑一片的是锦绣敬老院。一群狗前后跳起来狂咬。有佝偻着腰的老人出来打开树枝扎的院门,这个晚上没有月亮和星光。老人说:“找啥人,丫头。”李英子说了女服务员的名字。老人说:“进吧,我给你看住狗。”他马上缩得矮小,用身子压住狗们的头。李英子和女服务员在小屋里说话,只剩下老人在黑暗不见五指的晚上自言自语:“是个人,就不能不嫁娶,不能不生养。”他翻来覆去重复这话,好像在背一句台词。
56。潜伏在大地里
乘降所后屯的年轻农民杆子攥着一把二齿子,这是他家里最锋利的家伙。有齿杆子攥住二齿子的铁头,跑起来又快又有力。杆子跑到他家的自留地,选好位置,顺着土垄趴下。隔一会儿,往自己的头顶后背上抓一些干枯的南瓜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