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do;外婆说那里原本是一棵桂花树,长得实在太大了,遮了光,只有把它移到别的地方。&rdo;他顺着我的目光看过去,解释说,边说边走过去,拨开了摇椅上的树叶,把怀里的骨灰盒放了上去,自己挨着摇椅坐到地面上。我跟过去,坐到他边上。
&ldo;这两棵丁香树,我出生那年种的,上面还挂过我的生辰八字。外婆说,树苗是外公亲自挑的,舅舅给松的土。她说舅舅和外公还打过赌,赌我长得高还是它们长得高。结果,他们都没看到。我出生后的第二年,舅舅在一次任务中殉职。哦,忘了说,他是当兵的。我外公也病了,没多久就走了。然后是我妈,她生了我以后身体一直不好,我六岁那年她不在了……我一直觉得,我就是个催命的。
&ldo;后来我爸工作调动去了a国,我跟着去,这屋子里就只剩下外婆和我舅妈。头两年,我爸还会带我回来,第三年他又娶了个老婆,就没有再回来过。再后来,听说舅妈也改嫁了,这里就只剩下外婆一个人。&rdo;
他自顾自地说,也不管我有没有在听,有时候说着说着,会突然停下来,眼神迷茫地望向空气中的某一处,像是沉入了某段私密的回忆。
&ldo;我十四岁那年回国,这两棵树已经长得比我还要高了。&rdo;
&ldo;……丁香的花语是光辉,你外婆外公一定很希望你能开心地长大,生活里充满阳光。&rdo;
&ldo;大概吧……&rdo;他低头,搓了搓石砖上的土,慢慢地偏过头,望着其中一棵树,却是在对我说话。
他说,煜哥,你看,我这人,是不是特别特别混?我总觉得这些年来,我一直在为做错的事买单。
他突然这么感性,真的一点都不像他。我宁愿他跟平时一样没心没肺、直来直去,也总好过像今天这样,表现得成熟却很压抑。
我将手搭在他的肩上,用力拍了拍。我无法分担他此刻哪怕十分之一的哀痛,我所能做的只有倾听,然后接受。
&ldo;没事,煜哥,我就是说说。其实想想也挺好的,她这段时间太辛苦了,走了或许反倒是一种解脱。&rdo;
这是实话。肺气肿是最折磨人的病症之一,患病的人会不停地咳喘,呼气困难,就像胸腔里被塞满了棉花一样,发作起来,生不如死。
我说,孙翔,老人家在天上会过得好好的,你不要太难过。
他回望我一眼,点头。他说,煜哥,再帮我个忙,陪我最后送她一程。
当我提着手电看他拿小铲子和花锄,小心翼翼地刨开丁香树下的土时,我才反应过来他说的&ldo;送她一程&rdo;是什么意思。他往下挖了约两尺深的坑,解开布包,打开骨灰盒,双手从里面捧出一把灰,慢慢地倾倒在树根上。一捧、两捧,他做得很细致,很认真,天色已昏,手电的光线晃在他的脸上,照出他眼角眉梢的点点晶亮。等盒子里的灰烬被他尽数撒进泥土里后,他又把挖出来的土一点点推回去,拍实,浇水,并最后撒了一把丁香花叶。
做完这一切,他擦了擦眼角,跪坐在树边。
夜风在轻轻地翻动,透过雕花窗棂,拂动斑驳树影,发出&ldo;沙沙&rdo;的声音,像是有谁在低声吟唱,唱一支很美的歌[注]。
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你身边
请你抬头看我的孩子
茂盛的树荫会让你看见我的身躯
穿过树叶的微风会让你听见我的声音
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你身边
请你向下看我的孩子
繁茂的树根会让你看见岁月
穿过树根往下探就能看见祖先
风带来我的关怀
土带来我的祝福
为了你我的孩子
我种下这一棵美丽的树
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你身边
请你望远处看我的孩子
安详的田园会给我最大的欣慰
和平的大地是我最大的安息
&ldo;她说,比起陌生的公墓,她还是觉得家里舒服。她希望被埋在这两棵树下,变成它们的肥料和养分。然后就能……&rdo;他就像是念报告一样,选了机械而平稳的语气,然而说到后面,声音还是变了调,卡在一个奇怪的音阶上,上不去又下不来。他已经说不下去了,尖尖的虎牙深深嵌入下唇,十个手指头用力抠进泥里,像是在努力压抑着体内即将汹涌而出的情绪一般,他浑身都在发抖。
一只修长的手从一旁伸过来,落在了他脸颊的正下方,滚圆的水珠准确地砸在手心。我俩都吃惊地抬头‐‐
周泽楷!
&ldo;掉在上面,会梦不到她。&rdo;周泽楷说完,抬手给他擦了擦脸。
&ldo;周……泽楷?周泽楷!周泽楷!周泽楷……&rdo;孙翔像是突然爆发了一般,狠狠地抱住他,一口咬在他的肩膀上。他终于呜咽起来,像一只负了伤的狼仔。周泽楷痛得抽搐了一下,却没有退开,他的双臂绕过他的腋下,一只手覆在他后颈上,另一只环住后背,下巴抵在他的颈窝处。他们俩的胸膛也密密实实地贴合在一起,就像两棵相互缠绕的藤生植物。
可没过多久,孙翔就用力推开了周泽楷。他的声音已基本恢复平稳,就是还有些沙哑。
&ldo;你什么意思?不是说不来吗?怎么又改变主意了?&rd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