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我也有企盼。企盼二十一世纪有更多的国家把国民经济和精神道德同时提高,成为对全世界进行理性制衡的中坚力量。我相信我的祖国,极有可能成为其中一员。
至于个人,在人类面对如此密集的难题时,我企盼有更多的智者承担起真正的文化责任,不管有多少掷石唾骂,仍能保持一个坚贞不渝的群体。暴徒可以刺杀甘地和拉宾,但天地间毕竟留下了他们的声音。
一九九九年十二月十六日,新德里,夜宿surya旅馆
28
甘地遗言余秋雨
连载:出走十五年出版社:南海出版公司作者:余秋雨 离开新德里前,我想了却一桩多年的心愿,去拜谒圣雄甘地的墓。
顺道经过庄严的印度门,停下,抬头仰望。因为我知道,这个建筑与甘地墓之间存在着一个重要的历史逻辑。
印度门纪念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为英国参战而牺牲的九万印度士兵。仅仅这个说法,还不足以引起我对印度门的长时间仰望,因为在世界各地,这样的战死纪念碑太多了。牵动我感情的是这样一个历史记载:这九万士兵牺牲前都以为,这样死命地为英国打仗,战争结束后英国一定会让我们印度独立,而战场上的英国军官也信誓旦旦,但等到战争结束,根本没那回事,全都白死了。
这不能不深深地刺痛印度人民的心。
我细看了,印度门上刻着一个个战死者的名字,刻不下九万个,只刻了一万多,作为代表。整个门很像巴黎的凯旋门,中间都点着长年不熄的圣火。但凯旋门可以随意进入,任何人都可以献点花,印度门却不可以,有围栏和卫兵。印度门前是一条&ot;国家大道&ot;,直通远处的总统府。
甘地就是在英国不讲信义之后,领导民族独立运动的。他把以前英国政府授予他的勋章交还给殖民政府,发起了一场以和平方式进行的&ot;不合作运动&ot;来对抗英国。
但是,人民喜欢暴力。尤其是在印度教和伊斯兰教之间,更是暴力不断。甘地便以长时间的绝食来呼吁停止暴力、争取和平。他的这种态度,势必受到各方面的攻击,有些极端分子几次要杀害他,而政府也要判他的刑,他则绝不抵抗和报复。
他说:&ot;如果我们用残暴来对付邪恶,那么残暴所带来的也只能是邪恶。如果印度想通过残暴取得自由,那么我对印度的自由将不感兴趣。&ot;
终于,人民渐渐懂得了他,殖民者也被他这种柔弱中的不屈所震惊,他成功了,印度也取得了独立。没想到,不久之后他还是被宗教极端分子所杀害。
甘地墓在德里东北部的朱木拿河畔,占地开阔,但真正的墓园并不大。门口有一位老妪在卖花,在一张树叶上平放着五六种不同的小花,算做一份,很好看。我买了四份,分给几位同来的朋友,然后把鞋袜寄存在一个门卫那里,按照印度人的习惯,赤脚进入,手上捧着花。
墓体为黑色大理石,约十六平方米。四周有几堵白色矮墙,空出了人们进出的口道。矮墙外面是草地,草地延伸到二十米远的地方,有一圈黄石高台,把整个墓园围住。
我们把花轻轻地放在墓体大理石上,然后绕墓一周。墓尾有一具玻璃罩的长明灯,墓首有几个不锈钢雕刻的字,是印地文,我不认识,但我已猜出来,那不是甘地的名字,而是甘地遇刺后的最后遗言:&ot;嗨,罗摩!&ot;
一问,果然是。
记得前些天我在介绍印度的宗教恩怨时曾经写过,罗摩是印度教的大神,喊一声&ot;嗨,罗摩&ot;,相当于我们叫一声:&ot;哦,天哪!&ot;
那么,这是我见过的最聪明的墓碑了。生命最后发出的声音最响亮又最含糊,可以无数遍地读解又无数遍地否定,镌刻在墓碑上让后人再一遍遍地去重复,真是巧思。
甘地是一个巨大的矛盾体。他思考过&ot;不杀生、不报复&ot;的宗教观念与民族独立斗争之间的关系,精彩的思考变成了胜利的行动;他也思考过现代工业文明与土俗古老文明之间的关系,忧郁的思考变成了倒逆的行动。胜负成败综合在一起,胜利占了上风,但又立即为胜利付出了生命的代价。他面对自己深深关爱过的暴徒向自己举起了凶器,只能喊一声:&ot;哦,天哪!&ot;除此之外,他还能说什么呢?
这样一个墓碑在今天更加意味深长。
如果今天墓园里人头济济、拥挤热闹,在无数双赤脚的下方,甘地幽默地哼一声:&ot;哦,天哪!&ot;
如果明天墓园里人迹全无、叶落花谢,甘地又会寂寞地叹一声:&ot;哦,天哪!&ot;
如果印度发达了,车水马龙、高楼林立、喇叭如潮,一向警惕现代文明的甘地一定会喊:&ot;哦,天哪!&ot;
如果印度邪门了,穷兵黩武、民不聊生、神人共愤,一向爱好和平、反对暴力的甘地更会绝望地呼叫:&ot;哦,天哪!&ot;
甘地一直认为人口问题是印度的第一灾难,说过&ot;我们只是在生育奴隶和病夫&ot;的至理名言,现在,他从墓园向外张望,只需看到一小角,就足以让他惊叫一声:&ot;哦,天哪!&ot;
离开甘地墓后,我心中一直回荡着甘地的声音。那么,还是让它用印地语来发音吧--嗨,罗摩!
一九九九年十二月十八日,新德里,夜宿surya旅馆
29
洁净的余秋雨
连载:出走十五年出版社:南海出版公司作者:余秋雨 终于置身于瓦拉纳西(varanasi)了。
这个城市现在又称贝拿勒斯(benares),无论在印度教徒还是在佛教徒心中,都是一个神圣的地方。
伟大的恒河就在近旁,印度人民不仅把它看成母亲河,而且看成是一条通向天国的神圣水道。一生能来一次瓦拉纳西,喝一口恒河水,在恒河里洗个澡,是一件幸事,很多老人感到身体不好就慢慢向瓦拉纳西走来,睡在恒河边,只愿在它的身躯边结束自己的生命,然后把自己的骨灰撒入恒河。
正由于这条河、这座城的神圣性,历史上有不少学者和作家纷纷移居这里,结果这里也就变得更加神圣。我们越过恒河时已是深夜,它的夺人心魄的气势,它的浩浩荡荡的幽光,把这些天在现实世界感受的烦躁全洗涤了。
贴着恒河一夜酣睡,今早起来神清气爽。去哪里?这要听我的了,向北驱驰十公里,去鹿野苑(sarnath),佛祖释迦牟尼初次讲法的圣地。
很快就到,只见一片林木葱茏,这使我想起鹿野苑这个雅致地名的来历。
这里原是森林。一位国王喜欢到这里猎鹿,鹿群死伤无数。鹿有鹿王,为保护自己的部属,每天安排一头鹿牺牲,其他鹿则躲藏起来。国王对每天只能猎到一头鹿好生奇怪,但既然能猎到也就算了。
有一天,他见到一头气度不凡的鹿满眼哀怨地朝自己走来,大吃一惊,多亏手下有位一直窥探着鹿群的猎人报告了真相。这才知,每天一头的猎杀,已使鹿群锐减,今天轮到一头怀孕的母鹿牺牲,鹿王不忍,自己亲身替代。
国王听了如五雷轰顶,觉得自己身为国王还不及鹿王。立即下令不再猎鹿,不再杀生,还辟出一个鹿野苑,让鹿王带着鹿群自由生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