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呃?!他要气死我……”
“别急着大发雷霆,王储路易没有追究,再说了,王储殿下还不止一次见过他,一点嫌隙也没有,也很讲礼仪,君民之间应尽之言已然做到。”
来回的谈吐之间,他们的目光又重新摆回那份带血污的旗杆尖头上,代表王室诏字的ξ[1]还有一缕丝线缠在周围,两个男人倚在墙上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在他们的耳边,挥之不去的钟声传自镇上的教堂,激荡起十五年前,同样是在柳卡斯特的钟声。他们见到的酒红深浅不一,灌溉了墙边、窗沿、楼梯、花圃、栅栏、鹅卵石路、推车,手指头数不过来的一切,都能找到人的肢体和阵亡的手足兄弟,深邃如深海中的鲸群呼唤般渗人的呻吟,时断时续,又如海岸边不断洗刷侵蚀的浪花拍散的声音,只得叫出半声来的海鸥们清脆而不间断——燧石磨损、铁片啪哒又以爆鸣结束的作乐就不见结束,扎入肉中的吱咋声也添油加醋,是受难乐,是行刑曲。
恍惚踉跄之间,仍然能凑的出数一个连,能自然摆动的手掌,说不清的自豪,他们保住了团旗,插在修道院的尖塔上呼唤狮鹫的名字——“阿勒彼忒琉戈[2],你一往无前!你保佑我们胜利和光荣!”他们八个勉强矗立的身躯,总算看到身后的同袍赞颂他们为世间仅无绝有的勇士们的时候,木讷寡言恰巧正是仅存的回应了。
白花花的大片浓味云朵卷盖他们的脸,待到炮声远离修道院的时候,数不清的敌人尸体沿着楼梯夹杂自己的战友受难之迹,铁锈味夹杂汗味和尸臭,引人想把肠胃全倒出来翻面洗漱的强烈欲望,于是他们又一次站在阳台,有些依旧有些气的队友半躺在楼梯转角处,不一会也去了天国,整个修道院一整个营似眠如梦般颓丧,只得听到那么几句话:
“整个团,乃至于整个旅的人都来了!”
“我们取得了胜利!”
阿尔比斯是在他们身边为数不多在为难中如喇叭般的人物,这番话从他口中说出莫过于最好的存在。
不知名的赫米特依旧站在高处,狮鹫旗令他整个身躯看起来高大不少,当天风很大,旗面丝绸在不见之湍流中鱼鳞般飘寡,他很幸运,其中几颗铅弹要么打到他肩边的墙,要么只打中他旗杆上的尖头装饰,连帽子也被打掉了,却纹丝不动毫发无损。
整个连仅剩的八人从阳台上往下看,白色羊毛组成的浪潮掺着新的烟雾喷涌欢腾,厄卢瓦尼亚的红衣服在这一燧石磨击的齐射声丧失了组织,纷纷向后撤退,迎面而来的龙骑兵也被火光和些许崎岖掀翻在地,甚至不得不下马射击,就在双方阵线缝隙的一瞬间,一支小撮王国的线列骑兵——他们被称为“蓝精灵”,席卷了对方陷入混乱的龙骑兵和步兵。
他们高兴了么?没有,整个修道院四处着火,好不容易止住了火势,水井都掏不出几桶水来,人们只记得永无止境的挣扎和劳碌,身上的弹药也打光了,就从战友身边取一些来,直到累倒,他们依旧战斗,甚至已经没时间缅怀刚刚遇难的双方。只记得到处可见的灰白硫雾、火光、被烧的农庄和被炮弹折砍燃烧的森林,天边都失去往日的稀蓝,随着被取代的是随处可见的暗红,多么一副地狱丛生的样子。
不知道过了多久,沙斐拉日先生从沉重中抽离出来,重新看待这一片砖瓦构成的巷子,外面的马车轱辘和喧哗声令人清醒,只有一点余力去望向外面的光明,这里仍是潘诺,而不是灾难的柳卡斯特。
“你和我想的都是同一件东西,可荒唐呢,老营长和阿尔比斯归天国的怀抱,没想到居然是因为不明智的命令。我们在那栋大型棺材和经书群里,修道院一楼来回易手三次,兔子从狼口里被撕去一只腿,还能活着就很不容易。”
“你说塞拉斯瓦?”
“陛下糊涂,他上年纪了。”
“VuxleRyleatum!(为了王国!)这样的说辞,多么冠冕堂皇,仿佛德·塞拉斯瓦是墨列娜夫人的表亲是弗兰格亚的秘密一般,靠几分裙带就开始把军政当儿戏,不过他不会听,也不想听。”
“你应该庆幸大街上没有宪警,国王的爪牙还没下到这里来。”
“你说‘裁决骑士’,还是‘第三庭’?”南特不以为然地说。
“你们坊间的花名还挺有趣的。”帕洛斯领着南特往外面走,话又小声许多:“查翁男爵经常能在近玻璃仑斯大道上见到近卫宪骑兵的身影,至于……王家火枪手第三团,更像是都市传说了,我很少见到他们出现。”
楼阁上的少年嘴唇嗡嗡,远处听是在诉苦,近处听又并非如此。蜜蜂还不论对人先手扎针,更多时候都尽自己一份采蜜的心力而已。
“他怎么能把你打成这样?”伊莎贝拉边给儿子上药,边与他们抱怨,“南特越来越过分了,居然上凳子打你。哪有明说不追究还要反过来打儿子的道理?”
拉特利耶说的很慢,时不时带咳嗽,“我自认倒霉,我已经不再奢求从军。可父亲不是会拐弯的蛇,自认螃蟹倒还差不多。这就是我对他的看法了。”
“怎么说呢?”
“娜莎你知道的,现在的织布机和几百年前地大差不差,依米颠列人都在用弗拉乌德式织布机[3],还没意识到产量压制即将要爆发的先发优势在别人手里。我真羡慕你有一个聪明的父亲,可我爸一点也没听进去。”
大小姐庆幸他还有说这些话的能力,“看来还是欠打少了。”
“什么?”拉特利耶说。
“还能与我嚼舌根,说明身子也不弱么。”
拉特利耶喃喃细语,又没些力气,如断了线的风筝倒地般瘫颓,“哼,裹着蓝色丝绸的小只狐狸,牙口很尖,改日非要拔了它不可。”
坐在一旁的伊莎贝拉替儿子上完药,“小姐您一向是对他这么说话的?”
娜莎显得腼腆,“那个……不是,不是,我不是说他活该挨打,是说……”
伊莎贝拉同样没忘记给她递热巧克力,望着她的目光就像自己亲生女儿般亲切,“你的母亲果然没说错,以后能常来这里就更好了,周围的空气都会清新很多。”
“有你这句话我也好放心来,一般我们都在父亲大人的钟表店那会合的。”娜莎向他们微笑,比平日更灿烂些,“我记忆里也就他与我最聊的欢,论别的同辈都不好说话,我是说——他说话独有一份见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