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do;哈利路亚!哈利路亚!&rdo;
哈利路亚!
长着翅膀的小天使们在洁白的云朵中围着吉明飞翔,欢快地唱着这支歌。吉明定定神,才看清他是在教堂里,唱诗班的少男少女们张着嘴巴,极虔诚极投入地唱这首最著名的圣诞颂歌《弥塞亚》:
&ldo;哈利路亚!世上的国成了我主和主基督的国,他要做王,直到永远永远。哈利路亚!&rdo;
教堂的信徒全都肃立倾听。据说1743年英国国王乔治二世在听到这首歌时感动得起立聆听,此后听众起立就成了惯例。吉明被这儿的气氛感动了。这次他从中国回来,专程到sd公司总部反映有关自杀种子的情况。但今天是星期天,闲暇无事,无意中逛到了教堂里。唱诗班的少年们满脸洋溢着圣洁的光辉,不少听众眼中汪着泪水。吉明是第一次在教堂这种特殊氛围中聆听这首曲子,聆听它雄浑的旋律、优美的和声和磅礴的气势。他知道这首合唱曲是德国作曲家韩德尔倾全部心血完成的杰作,甚至韩德尔本人在指挥演奏时也因过分激动而与世长辞。只有在这样的情景下,吉明才真正体会到那种令韩德尔死亡的宗教氛围。
他觉得自己的灵魂也被净化了,胸中鼓荡着圣洁的激情‐但这点激情只维持到出教堂为止。等他看到世俗的风景后,便从刚才的宗教情绪中醒过来。他自嘲地问自己:吉明,你能成为一个虔诚的基督徒吗?
他以平素的玩世不恭给出答复:扯淡。
他在无神论的中国度过了半生。前半生建立的许多信仰如今都淡化了,锈蚀了,唯独无神论信仰坚如磐石。因为,和其他一些流行过的政治呓语不同,无神论对宗教的批判是极犀利、极公正的,且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愈加坚实。此后他就把教堂中萌发的那点感悟抛在脑后,但他未想到这一幕竟然已经深深烙入他的脑海,在垂死的恍惚中它又出现了。这幅画在他面前晃动,唱诗班的少年又变成了带翅膀的天使。他甚至看到上帝在天国的门口迎接他。上帝须发蓬乱,瘦骨嶙峋,穿着一件苦行僧的褐色麻衣。吉明好笑地、嘲弄地看着上帝,心想,我从未信奉过你,这会儿你来干什么?
他忽然发现上帝并不是高鼻深目的犹太人、雅利安人、高加索人……他的白发中掺有黑丝,皮肤是黄土的颜色,粗糙得像老树的树皮。他表情敦厚,腰背佝偻着,面庞皱纹纵横,像一枚风干的核桃……他分明是不久前见过的那位中原地区的老农嘛,那个顽石一样固执的老人。
上帝向他走近。在响遏行云的赞歌声中,上帝并不快活。他脸上写着惊愕和痛楚,手里捧着一把枯干的麦穗。
枯干的麦穗!吉明的心脏猛然被震撼,向无限深处跌落。
3年前,吉明到中原某县的种子管理站,找到了20多年未见面的老同学常力鸿。一般来说,中国内地的农业机关都是比较穷酸的,这个县的种子站尤甚。这天正好赶上下雨,院内又在施工,乱得像一个大猪圈。吉明小心地绕过水坑,仍免不了让锃亮的皮鞋溅上泥点。常力鸿的办公室在二楼,相当简朴,靠墙立着两个油漆脱落的文件柜,柜顶放着一排高高低低的广口瓶,盛着小麦、玉米等种子。常立鸿正佝偻着腰,与两位姑娘一起装订文件。他抬头看看客人,尽管吉明已在电话上联系过,他还是愣了片刻才认出老同学。他赶忙站起来,同客人紧紧握手,不过,没有原先想象的搂抱、捶打这些亲昵动作,衣着的悬殊已经在两人之间划出了一道无形的鸿沟。
两个姑娘好奇地打量着两人,确实,他们之间反差太强烈了。一个西装革履,发型精致,肤色保养得相当不错,肚子也开始发福了;另一个黑瘦枯干,皮鞋上落满了灰尘,鬓边已经苍白,面庞饱经风霜。姑娘们嘁喳着退出去,屋里两个人互相看看,不禁会心地笑了。
午饭是在&ldo;老常哥&rdo;家里吃的,屋内家具比较简单,带着城乡结合的风格。常妻是农村妇女,手脚很麻利,三下五除二地炒了几个菜,又掂来一瓶赊店大曲。两杯酒下肚后,两人又回到了大学岁月。吉明不住口地感谢&ldo;老常哥&rdo;,说自己能从大学毕业全是老常哥的功劳!常立鸿含笑静听,偶尔也插一两句话。他想吉明说的是实情。在农大四年,这家伙几乎没有正正经经上过几节课,所有时间都是用来学英语,一方面是练口语,一方面是打探出国门路。那是20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学校里学习风气很浓,尤其是农大,道德观念上更守旧一些。同学们包括常力鸿都不怎么认可吉明,嫌他的骨头太轻,嫌他在人生规划上过于精明‐似乎他人生的唯一目的就是出国!不过常力鸿仍然很大度地帮助吉明,让他抄笔记,抄试卷,帮他好歹拿到毕业证。
那时吉明的能力毕竟有限,到底没办法出国留学。不过,凭着一口流利的英语,毕业两年后他就开始给外国公司当雇员,跳了几次槽,拿着几十倍于常力鸿的工资。也许吉明的路是走对了,也许这种精于计算的人恰恰是时代的弄潮儿?……听着两人聊天,外貌木讷实则精明的常妻忽然撂了一句:
&ldo;老常哥对你这样好,这些年也没见你来过一封信。&rdo;
吉明的脸&ldo;刷&rdo;的一下红了,这事他确实做得不地道。常力鸿忙为他掩饰:&ldo;吉明也忙啊,再说这不已经来了吗?喝酒喝酒!&rd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