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中国对于美国人来说,则完全是陌生的。那个时期的美国人,如果说对中国人的态度还算友善的话,那也绝不是出于尊敬,对中国人嗤之以鼻的美国人大有人在。他们不认为中国有文化,他们认为如果中国有文化的话,何以会如此遭人掠夺而沦为世界弱国?中国人又何以会陷入如此悲惨的困境?在他们的印象里,中国人只会做杂碎和杂碎面。至于中国戏剧,是他们用来讥讽中国的又一有力武器。有位名叫伦伯的美国人认为中国人完全缺乏艺术美感,原因是所有演员的吐字都是单音节的,没有一个音不是从肺部挣扎吐出的,听起来就像是遭到惨杀时所发出的痛苦尖叫,更有人说那唱腔高到刺耳以至无法忍受,尖锐的声音如同一只坏了喉咙的猫叫声。
在这种情况下,梅兰芳去美国演出,能就此改变美国人对中国人的印象,还是给美国人进一步讽刺挖苦的机会?连梅兰芳自己都难以设想。另外,单靠梅兰芳的表演就能拉近如此巨大的东西方文化的差异?谁也不敢这么肯定。
因此,梅兰芳虽然有心赴美,但时机尚不成熟,他一直在等待,在准备,直到华美协进社向他发出了邀请,赴美计划这才正式提上议事日程。
华美协进社,这是个美国的民间团体。梅兰芳即便成行,也是以私人名义出访,因此一切经费自筹。尽管梅兰芳此时身价不菲,演出酬劳也高,但他并非出身豪门,没有祖产,只靠演出所挣戏份不但要养活一家大小,又因乐善好施,常常接济贫寒的同业人士,在家接待国际人士所产生的高昂的外交费,他也得自掏,所以面对赴美所需经费时,他颇有点一筹莫展之感。
不得已,他只能四处借贷,却一因数目太大,二因对他赴美能否成功能否挣到还债的钱表示怀疑,最终毫无收获。幸亏齐如山的亲威兼世交李石曾联合了银行界友人,与燕京大学校长司徒雷登和他的秘书溥泾波等人四处奔走,在北平募捐到5万美元。同时,冯耿光和吴震修、钱新之等人在上海又募捐到了5万美元,总算筹齐了旅资。
然而,就在梅兰芳动身前两天,从美国传来消息,说美国正值经济危机,市面不振,要么缓来,要么多带钱。此时,梅兰芳赴美宣传等一切准备工作已经就绪,此时如果缓来,声誉势必受损,但如果强行前往,又有可能血本无归而破产。梅兰芳犯了难。
左右权衡,思来想去之后,梅兰芳最终还是下了决心:冒险一拼。于是,冯耿光凭中国银行董事的身份,又筹来5万美元。梅兰芳便怀揣着15万美元,冒着破产的危险,战战兢兢地跨洋过海去了美国。
那么,梅兰芳为什么一定要去?早在他第二次访日归国后,美国驻华公使约翰8226;麦克慕雷去梅宅拜访他时,就曾建议他去美国演出,说如果能够成行,则可使美国人民增进对中国戏剧艺术的了解,更可促进两国人民之间的友谊。或许促进两国人民之间的友谊之类的理由过于含有官方色彩而略微显得虚,对于梅兰芳而言,到一个与中国、日本完全不同的国度展示中国文化,尽管难度颇大,但却也极具挑战性。如果说十年前他第一次去日本是试水的话,如今的他,演艺已臻成熟,名望也大了许多,一切都水到渠成。
更使梅兰芳下决定的,是另一位美国公使保尔8226;芮恩施。他在卸任回国前,在徐世昌总统为其举行的饯别酒会上,说了一番和约翰公使所说大同小异的一段话,他说:要想使中美人民彼此的感情益加深厚,最好是请梅兰芳往美国去一次,并且表演他的艺术,让美国人看看,必得良好的结果。芮恩施所说并非心血来潮,他与梅兰芳彼此并不陌生。早在梅兰芳初演《嫦娥奔月》时,一次,留美同学会在当时的外交大楼公宴芮恩施,梅兰芳应邀演出《嫦娥奔月》后半出。芮恩施对梅兰芳的表演大加赞赏,次日还特地到梅宅拜访梅兰芳,与梅兰芳有过相当愉快的会晤,此后他又陆续看过几次梅兰芳的表演。
因为是官方宴会,在座的都是官方人士,他们异常惊讶于芮恩施的话,他们想不到一个中国演员竟然在美公使心里具有如此重要的地位,他们根本不相信一个京剧演员能实现中美亲善,他们以为芮恩施在和他们开玩笑。芮恩施看出这些人的疑虑,于是补充说:这话并非无稽之谈,我深信用毫无国际思想的艺术来沟通两国的友谊,是最容易的,并且最近有实例可证:从前美意两国人民有不十分融洽的地方,后来意国有一大艺术家到美国演剧,竟博得全美人士的同情,因此两国国民的感情亲善了许多。所以我感觉到以艺术来融会感情是最好的一个方法,何况中美国民的感情本来就好,再用艺术来常常沟通,必更加亲善无疑。
大多数人对芮恩施的话仍然将信将疑,唯有当时的交通总长叶玉虎(恭绰)心有所动。当齐如山、梅兰芳从叶玉虎那里得知芮恩施所说后,异常振奋,联想到约翰公使曾经的提议,以及这几年的外交活动,使相当的在华美国人熟知了梅兰芳与中国戏剧,他们预感到赴美计划必能得以实现。
赴美的决定是下了,那么,该取何种方式赴美呢?梅兰芳一时无法做出抉择。有人提议,通过经纪人介绍。这固然是个办法,但有人反对,说吃经纪人这行饭的都相当狡诈不好对付,很容易受他们的骗、上他们的当。比较之后,他们认为比较可行的办法是由对方来邀请,就像赴日、赴港演出一样。对方邀请又分两种方式:一由官方发出邀请,这里由外交部承接;一由民间团体发出邀请。官方邀请比较麻烦,特别是北洋政府外交部官员并非愿意倾力支持。这样一来,由民间团体发出邀请是最为合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