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do;要是我回家团圆去了,您一个人不是更寂寞吗?&rdo;
&ldo;我不寂寞。&rdo;彭其慨然,引出了长篇大论,&ldo;如果被打倒的只有我一个,那我真正会寂寞死了。现在是倒下的比站着的多得多,那站着的才是寂寞呢!我寂寞什么!光就军队来讲,高级干部倒了的跟半倒的占了一半;地方上倒的更多,大到政治局委员,小到支部书记,不倒的数得出几个来?如果那些倒了的人组织一个在野共产党,要比在朝党大得多。看起来,在野党的人越来越多了,今天推一个过来,明天推一个过来,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在朝党呢,越来越精了,剩下的都是精华,了不得!小崔啊,我这是随便扯谈,你莫去告我的密呀!你一告,我老头子就死在你手里了。&rdo;
&ldo;我刚才在想爱人要生孩子了,您说什么,我根本没有听见。&rdo;小崔故意这么说。
&ldo;没有听见好,最好是变成聋子,再把眼睛瞎掉就更好。又瞎又聋你就当不得大官了,不会有什么人来眼红你的帽子。脑壳上戴一顶乌纱帽,搞得不好连颈子都会被别人割断,他想要你的帽子嘛!你又舍不得给他嘛!他怎么办呢,只好割你的颈子。你连脑壳都没有了,再也戴不成帽子了,也就不会想法把帽子抢回来了,这样子,人家才放心。你看吧!你看我的话讲得准不准吧!我是晓得的,心里清白得很。刚才他们把我的帽子取走了,我感到一身轻快,跟孙猴子取掉了紧箍咒一样,他娘的!今年我过一个痛快年。只是不跟家里人在一起,如果在家里,我要把收音机打开,哦!不必了,现在收音机不播音乐。我呀,我叫我们湘湘弹钢琴,把那个文工团的小赵喊来唱歌。我自己挽起袖子杀鸡杀鸭,我样样都晓得搞,只是丢生了。娘的!我们也喝酒,喝他个烂醉如泥,反正我屁也不是了,明天又不要进指挥所,夜里也不要挨着电话机睡觉。我解放了,自由了,过了年准备一根钓竿,戴顶草帽子钓鱼去,到了冬天我又买一支猎枪,打不到斑鸠打麻雀,你看多痛快,你看这样的日子好过不好过?小崔呀,只怕你日后还得不来我这点幸福呢!我打了四十年仗,平时一听那些青年人讲起什么幸福幸福我就厌烦,今天我自己也晓得幸福了。不过……&rdo;
彭其忽而呆呆地望着墙壁,脸上的表情由苦中乐变成乐中苦。香烟在他手上燃烧,烟灰落下来掉在深蓝色呢军裤上,他没有察觉。也许那烟灰是被他脉搏的跳动震落下来的吧?看得出太阳穴上方那根凸出的血管正在强烈地搏动。他似乎感到嘴唇干枯,便伸出舌尖来舔了一舔,却忘了手边有一杯香茶。坐在对面的监护人小崔也被他忘了,好像这屋里只剩他自己一人,此外就是墙壁,雪白的墙壁。过了一阵,他又开始讲话了,不再是跟任何旁人交流心得,而是一种自语,当着小崔的面自言自语:
&ldo;……帽子倒是丢了,颈子还在,还有危险。有这个颈子,人家就晓得你还在出气,只要还在出气,他总会怀疑你想把帽子抢回去,他是睡不着觉的。这个颈子蛮讨嫌,自己要割又割不下来,等人家来割又不晓得要等到哪一天去,他又不把信的。过去的人可以当和尚,住进和尚庙,谁也不来找你,一切灾祸都可以免除;现在你就是想当和尚,庙里也不敢收你,你是共产党员,无神论者,怎么能当和尚呢?钓鱼,打猎,搞不得,搞不得,说明你身体还好,谁晓得你到哪一天才会死呢!搞不得。那我做什么去?住疗养院?也不好。&lso;哦,你还蛮爱护你的身体呀!养好了打算干什么?你这个小子,心里有鬼,不甘心。&rso;只有一个办法……&rdo;他本想说躺进棺材里去,但这时他记起了对面坐着的监护人,恐怕把此话说出来会引起小崔精神紧张,便临时转口说,&ldo;没有什么好办法,没有,没有,只好等着……&rdo;
西北风打着响亮的唿哨在户外狂奔乱窜。不怕冷的孩子们点燃单响爆竹,东响一下,西响一下,像战场上两军僵持互放冷枪时一样。打开房门便有油香从门缝里传进来,军官们都和自己的妻子在忙于烹调各自喜欢的菜肴,剁饺子馅的将砧板敲得如鼓响。每个家庭都有自己的烦恼,到了这一天,所有的烦恼都被暂时搁置。中国人的祖先很聪明,为自己和后代创造了那许多节日,并给这些节日规定了各种各样的欢度形式。大概节日的创立者多半是穷人,因为他们一年难得温饱,烦恼诸多,想出法子来快活一下,尽其所能吃点好的,也让苦累的身心得以休息。今天谁最需要有这种休息呢?这当然很难说得准确,因为在你熟悉的人中间有最需要休息者,而你不熟悉的人当中存在着更多更需要休息的人。就我们所知,彭其是最需要得到休息的人。上一次春节他还在当司令,头上的紧箍咒箍得正紧。今天是时候了,应该与亲人同享一天欢乐,吃点好的,抛弃一切苦恼,做一回无忧无虑的人。可是他不能回家去,他的节日被别人剥夺了。原来这节日也跟帽子连在一起,帽子既已拿走,节日也随之而去了。
&ldo;小崔,我们也来过年吧!&rdo;彭其不想伤心事了,忽然像年轻人一样拍了一下膝盖站起来说,&ldo;你能搞到酒吗?搞点酒来,我们一起对酌。&rdo;
&ldo;您要喝酒我可以跟他们说说看,但是我不能喝。&rd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