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车停在一块菠萝地头。前面不远处有一座小平房,从门窗的数量可以看出,仅仅有四间小屋。靠外面这头是有人住的,门开着,有一个近五十岁的妇女在台阶上洗衣服,见有汽车开来,不胜惊奇,站起来,甩着手上的肥皂水,准备迎接客人。
&ldo;先去看看房子吧!&rdo;司机扭头对许淑宜说。
彭湘湘搀着妈妈下车,早有陈小炮已经跳下车斗站在车门外等着了。许淑宜在两个女孩子的搀扶下,蹒跚走近平房。她抬头望了望,见房子的外表并不算破旧,红砖黑瓦,颜色分明,台阶上的石头砌得很扎实,没有明显的损伤。窗玻璃完好无缺,只是灰尘太厚,不怎么透明。这头两间的主人显然是那个洗衣服的妇女,另外两间该是许淑宜的新居之所了。她们径直朝那一头走去。
洗衣的妇女见来人衣着讲究,肤色白净,知道不是一般的人。却又为什么到这里来看房子呢?她疑惑、紧张,想找客人说话,又有点不敢冒昧,终于没有开口,只是垂手站着,肥皂水没有甩净,顺指头落下地来。
&ldo;大娘,您住这里?&rdo;陈小炮跟她打了招呼。
&ldo;是啊。&rdo;她显然是本地人,普通话说得很别扭,头一个字就没有咬准确。
她们上了台阶,来到一个门口,见门上并无暗锁,只有一个铁环链搭在铁璩子上,用一根小棍子插上当锁。湘湘扯掉小棍子将门推开,里面四壁空空。墙上的石灰有些地方已经剥落,露出颜色模糊的砖块来。没有剥落的部分也已经不是白色了,黑一块,黄一块,花斑点点。天花板上是蜘蛛的打猎场,丝网东牵西挂,使蚊子和苍蝇插翅难逃。地上潮湿是这间房的最大特点,灰尘在水泥地上结成了块,还在继续冒出水来。后面的窗框上钉着铁条,透过玻璃可隐约见到窗外长满了茅草和藤蔓。
邻居大娘好奇地走过来,站在离她们十步远的地方望着许淑宜一眼不眨。
&ldo;大娘,您家几口人?&rdo;陈小炮与她攀谈起来。
&ldo;四个人。&rdo;她伸出四个指头,&ldo;老头子,还有一个女,一个崽。&rdo;
&ldo;大伯在哪儿工作?&rdo;
&ldo;在军人服务社。&rdo;
&ldo;做什么的?&rdo;
&ldo;补鞋。&rdo;
&ldo;哦!就是那位修鞋的朱师傅?&rdo;
&ldo;是呀!是呀!&rdo;
朱大娘连忙进屋搬出几条矮木凳来,热情地招呼客人们说:&ldo;同志,坐吧!&rdo;
&ldo;不坐,大娘,我们有事呢!&rdo;还是小炮说。
&ldo;哦!&rdo;朱大娘不善于多话。
&ldo;大娘,&rdo;小炮又问,&ldo;这两间房原来住人了吗?&rdo;
&ldo;没有住人的,&rdo;大娘摇头说,&ldo;只装了一些锄头、铁铲,昨天才搬走的。&rdo;
&ldo;这不像是宿舍啊,连厨房都没有。&rdo;
&ldo;没有厨房的,在台阶上搭个棚煮饭吃,你看我们,就是这样子的。&rdo;
陈小炮向那头望去,见台阶上用零碎木片和油毛毡搭了一个挡雨的半边洞窟似的棚,里面放着烧煤的炉子,堆着引火柴、煤球和其他杂七杂八的东西。
&ldo;这个很好,天热时煮饭凉快。&rdo;朱大娘热情介绍她的经验。
&ldo;你们在这儿住了多久啦?&rdo;小炮又问。
&ldo;去年搬来的,一年了。&rdo;
&ldo;你们搬来以前这个房子是做什么用的?&rdo;
&ldo;听说是修工事的时候放哨的住在这里,后来不住人了,旁边的生产队借了这个地方装肥料,放工具。我们搬来才把肥料搞走的。&rdo;
当陈小炮与朱大娘攀谈的时候,许淑宜母女一句话也没有说,但对话内容她们都听清楚了。看完了这一间,再看另一间,两间房的基本情况一样,只是靠头上的那一间更加潮湿罢了。望着眼前的情景,听着耳边的对话,感慨万千。一夜之间,人的景况发生了多大的变化!当老头子是司令员的时候,就有那样多的方便摆在他身前身后,家属子女也都沾光。需要什么东西可不能轻易开口,随便说一声,就不知会忙坏多少人。许淑宜深深地记得一个教训:有一年夏天,一家人在院子里乘凉,后勤部有位副部长也在。在闲谈中,许淑宜说到,她很喜欢一种叫作雪衫的树,把那种树着实赞美了一番。说话的无意,听话的有心,几天以后,整整一个连的部队,整整一个汽车班,为了把望海公园的雪衫,挖出四棵来移栽到司令员的院子里,停止了紧张的军训,忙碌了两三天。司令员从部队回来,知道了这件事,在许淑宜面前大发了一通脾气。怒冲冲地训斥道:&ldo;祸根就是你!多嘴多舌,搞得影响不好,老百姓知道了会怎么说呀!你给我拔出来,背回去!&rdo;从此,许淑宜才知道,说话可得小心了。现在,老头子把官职一丢,他几十年对革命的贡献就变得一钱不值了。就连他的妻子,一个没有犯任何错误的老干部,也跟着把历史功绩赔进去了!潮湿、肮脏且空荡荡的房间里,好像在四面墙上,写满了这样一个奇怪的公式:
贡献‐‐一文不值
官衔‐‐价值的标准
&ldo;难怪都怕丢官啊!&rdo;许淑宜不由得想到房间以外去了。这时,她感觉到屋里有一股湿气夺门而出,钻透她身上的衣服,渗进皮肤,侵入骨髓里去了,那害了大骨节病和严重的风湿性关节炎的膝关节,猛然间一酸,失去控制,几乎跌倒。她使劲抓住门框,颤颤巍巍地坚持着,脸上和身上冒出毛毛虚汗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