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do;小炮,你照顾着她,我要去买车票。&rdo;
&ldo;你明天不走不行吗?&rdo;小炮说。
&ldo;不行,要走,再呆下去会疯的。&rdo;
&ldo;可我……&rdo;小炮焦急地说,&ldo;我也是明天走的,票都买好了,这可怎么办呢?&rdo;
&ldo;你把她带到湘湘那里去吧!&rdo;赵大明献策说,&ldo;她一个人也怪孤单的,你们到一起去商量商量怎么办,多一个人,多点上意呀!你可以跟你爸爸说一声,叫车子送一下。&rdo;
陈小炮默领了他的办法。
临走前,赵大明拽住李小芽的手说:&ldo;小芽!学坚强一点,向小炮姐姐学习,像一棵小树一样,顶着风雪站起来!你自己的生活还没有开始呢!不要过分伤心,与湘湘、小炮好好商量一下,在大家帮助下,选准自己的道路。谁的父母都是要死的,这是规律,不要怕!等我到工厂安排好了以后,欢迎你跟着湘湘姐姐到我们厂里去玩。小芽,再见!&rdo;他用劲抓住李小芽冰凉的手,放肆抖了两下,松开,一转身,噔噔噔下楼去了。
陈小炮接着赵大明的话说:&ldo;小芽,他说得对,爸爸妈妈总有一天要离开我们的。只有我们还在往上长,越长越高,越长越壮实,将来的世界是我们的,一切都要由我们说了算,我们当家的日子还没有来,别把自己搞垮了。小芽,别哭!老头子老太婆开始死了,我们显身手的时候就快要到了!做好准备,别到时候没有用。听见吗?我们到湘湘那儿去,好好儿商量商量,我们自己做主,自己决定,自己走出自己的路来。抬起头!看前面!别老往后面看,以为没有父母就活不成,没那事儿!我们偏要活得好好儿的。&rdo;
陈政委走回办公室拆信,信封口封得紧紧的,他向正在忙着打电话的徐秘书要了一把小刀子,将信封衔在嘴里,用小刀子去挑。这是一封死者的信哪!是最后的纪念品啊!他的手颤抖得厉害,费了好一阵工夫才把信封裁开。
信纸只有一张,上面端端正正地写道:
陈镜泉同志:
我为了党的事业去学飞行,为了忠于党而坐牢,又遵照党的指示,我从监狱出来了,一直到文化大革命以前,我全部精力都用在党的航空事业上。现在,又为了打倒刘少奇的需要,我领会到必须贡献生命了。我一生无憾,只可惜没有死在天上。
请向党转达我的临别衷言。
李康 一九六八年建军节
落款的日期离现在已有三个多月了,原来他是早就决心自杀,只等机会到来。
陈政委垂下拿信的手,昂头望着窗外夜空,心中掀起狂涛激浪。原来如此啊!&ldo;为了打倒刘少奇的需要,我领会到必须贡献生命了&rdo;!同样是蹲过敌人的监牢,叛变了的可以飞黄腾达,没有叛变的倒要逼死为止!是非的客观标准是什么呢?是党章吗?是党的纪律吗?是马克思主义的基本原理吗?我们党的生活正在发生着什么?谁能理解?谁能直言?
&ldo;江醉章到哪里去了?他到哪里去了?一天死了两个人,他连影子都不见,你给我把他喊来!&rdo;陈政委怒吼着。
&ldo;江主任带着刘絮云到滨海温泉去了。&rdo;徐秘书平静地回答。
&ldo;什么?&rdo;
&ldo;到滨海温泉去了。&rdo;
&ldo;胡作非为!无法无天!你赶快叫邬中到温泉去,要江醉章马上滚回来!&rdo;
徐秘书正要打电话,电话铃先响了,他拿起话筒一问,肃然立正,报告陈政委说:
&ldo;周总理要跟您直接通话。&rdo;
房里房外立刻安静下来,柔和的海风拂动窗帘轻轻飘摆……
第四十二章温泉夜
一部灰蓝色式样过时的华沙牌轿车在公路上奔跑,从南隅开住滨海温泉。轿车的车灯照得树影歪歪倒倒,在海滩上和田野里横扫过去。公路上车辆稀少,行人绝迹,时间已是午夜,海水安详地躺在远离海堤的地方。
车上坐着无精打采的邬中,将头歪在右肩上,随车子的颠簸而晃动。同车的只有司机,无人与他说话,他自己也根本没有话兴,眼皮耷拉着,脸上的肌肉松弛地往下垂着,像打了败仗的样子。
他刚从李康家里出来,那躺在血泊里的尸体始终在眼前晃来晃去,他心中发生着一些莫名其妙的联想:死,一个恐怖的字眼一种幸福的人间事物,死是解除痛苦的最好办法。自我枪杀在肉体上是没有痛苦的,神经直接遭到破坏,一切感觉都没有了。……青蛙砍掉头部,剥了皮,掏尽内脏还可以跳,是因为脊椎神经在起指挥作用,用一根小签子往脊椎孔里一捅就再也不跳了。人的头部穿过一粒子弹跟青蛙的脊椎孔捅进去一根签子大致是一样的。死,只能恫吓别人,对死者本人没有什么意义。最可怕的是血,蚂蚁死了没有血,所以人看了不怕;一部机器坏了没有血,所以人看了不怕。最可怕的是同类的死,人死了人怕,而人死了猫不怕,猫死了人也不怕。要想不怕同类的尸体,必须把他看成异类,比如是猪,比如是狗,又比如是一只蚂蚁。小的动物死了,大的动物不怕,如一场霜冻要冻死多少昆虫?而人却既没有看到,也没有想到,根本不会产生怜悯之心。要想不怕看见和听见死人的悲剧,必须把自己看成伟大的人,其他人不过是昆虫而已。邬中颇有这种伟大气概,他惟一不高兴的只是因为血腥气味干扰了他的正常嗅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