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尼尔穿上他的黑色尼龙袜,并用那个早已磨得毫无光泽的铜鞋拔把擦得锃亮的皮鞋提起来。他讨厌参加马卡比的圣诞宴会,无非是听人们谈论那些平淡乏味的工作,或者谁家孩子被宠坏的闲言碎语。生活平淡无奇,枯燥得让人难以忍受。并非丹尼尔有什么过人之处,只是生活确实很平淡。钟表匠丹尼尔出生在新罕布什尔州匹茨维尔小城,童年时梦想做一个《国家地理》的勘探者或者古生物学家,后来当他明白这些梦想终究无法实现的时候,便放弃了希望。丹尼尔早已学会了怎样在生活的挫败和失意中存活。倘若人人如此,该是怎样一件幸事。
他很熟练地打好领结,根本不用照镜子。而后又小心翼翼地旋动手表的发条柄,先向前拧,然后再慢慢向后。这是块1927年的布洛瓦手表,黑色表盘,金色表链,curvex样式的表盒,表心则由十六粒宝石镶嵌而成。这块布洛瓦手表本是祖父的,后来传给他父亲,他父亲又传给了丹尼尔。表传到丹尼尔手上时已是千疮百孔了,后来丹尼尔把表修了一下,表也走得很准时。因此一个邻居也请丹尼尔给她修了一下表。后来又有了一些修表的活儿,一转眼就过去了几年时间,丹尼尔开了一间修表店,每天拿着高倍放大镜给人修表。
丹尼尔把耳朵贴在菱形水晶手表上,细细听时光在嘀嗒声中溜走。他已经四十九岁了。父亲和爷爷都是在五十三岁的时候完结了生命。他常常想自己还剩多少时间,1825天,43800分钟,2628000秒,嘀嗒……嘀嗒……嘀嗒……
丹尼尔的妻子敏迪早已劝告丹尼尔,别在那样神经兮兮地度量时间,以免真的灵验。但丹尼尔却只是一笑了事。
背朝镜子,他理了理日益稀疏的头发,然后定定地看着掉落在梳子上的纤细的发丝。他看到梳妆台上的一面小镜子里有自己的影像。
&ldo;亲爱的,我们就要晚了,你磨蹭什么呢?&rdo;早已风韵不在的敏迪似乎有些不耐烦了,一边瞅着自己瘦骨嶙峋的手腕上那早已不再流行的、粉色金质埃尔金夫人手镯,一边走进盥洗室。只听脚底哗啦一声,敏迪看着地上被摔得支离破碎的镜片中映照出自己扭曲的身影,长长地叹了口气。它曾经是多么漂亮的一块镜子啊,镜框还是玳瑁壳的呢。
&ldo;上帝!丹尼尔!那可是我妈妈留给我的!&rdo;
她拿起簸箕,一面清扫碎玻璃,一面嘟囔着:&ldo;你是不是要把家里所有的镜子都打碎才甘心啊?咱们还得再接着倒七年霉吧!&rdo;
事实上,是三年。丹尼尔在心底默默算着。
他们坐在轰隆作响的别克车里上路了。路面很滑,丹尼尔异常小心地开着车。&ldo;说不定我们到的时候宴会早就结束了。&rdo;丹尼尔暗自心想。
&ldo;你这车开得比乌龟爬还要慢!&rdo;敏迪抱怨道,&ldo;你是不是故意磨蹭,想错过宴会?&rdo;
丹尼尔抬脚踩住油门,车速渐渐快了起来,50……60……70……敏迪才不会在乎丹尼尔会不会撞车。事实上,她倒宁愿把这车撞坏也不愿坐在一辆开了八年的老爷车里。丹尼尔的修表生意在日益萧条,而敏迪逛街购物的开销却越来越大。
敏迪没有过上她梦想的生活,也没嫁个如意郎君。认识丹尼尔之前,她曾和一个富有的医生拍拖并订了婚,结果那个男人却带着一个娇媚美人逃之夭夭了。人生充满了妥协,看看敏迪眉目之间的皱纹就知道了‐‐起码是在做肉毒毒素祛皱美容之前。
丹尼尔把别克车慢慢停在马卡比家门前。这是一个殖民时期风格的房子,门廊有四根柱子。这个朴素的建筑今夜在圣诞灯光的笼罩下,像一颗超新星一样璀璨夺目。但在这金碧辉煌的背后,却隐藏着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迪迪?马卡比想要个孩子,但她排卵过少,丈夫又精子无力,最终无法生育。他们本来可以收养一个孩子,但这无疑就是默认了自己不能生育的事实。要知道,在匹茨维尔,流言蜚语就像有毒的放射性物质一样四处蔓延。
相反,丹尼尔的妻子却像个兔子一样生儿育女。丹尼尔曾发誓断子绝孙,敏迪后来真的两次流产,应验了他的毒誓。
丹尼尔慢腾腾地朝马卡比装饰得有些过头的门前走去,他感到有些头疼,便挤了挤眼睛。
&ldo;挺直了背!看你那副没精打采的样子!&rdo;敏迪训斥道。她一边用手拍拍丹尼尔的脊背,一边去按门铃。&ldo;丁零‐‐&rdo;
她正用手弹去丹尼尔衣服翻领上的头皮屑,这时门开了。
&ldo;敏迪!丹尼尔!看见你们可真高兴!&rdo;迪迪拉开门说,&ldo;我还以为你们不来了呢!&rdo;她那副惊喜的样子已经演练过很多次了。
&ldo;我们已经回复邀请函了,&rdo;丹尼尔闷闷地说,&ldo;不来怎么办?&rdo;
&ldo;哦,&rdo;迪迪笑着说,表情像个中风的病人,&ldo;好像有人喊着要蛋奶酒呢!&rdo;
丹尼尔跌跌绊绊走进门口,嘴里嘟囔着:&ldo;蛋奶酒……越是贪杯越是迟钝。&rdo;
客厅里富丽堂皇,充溢着虚情假意的欢笑声。三十多名客人像撞球一样挤在仿真圣诞树前面。丹尼尔和妻子进来时,所有人的眼睛都盯着这对姗姗来迟的夫妇。
在人群中,丹尼尔一眼就认出了弗兰德尔家满脸粉刺的胖小子杰森,他正狼吞虎咽地啃着一只银箔纸包着的烤猪蹄;两个七十多岁的老吝啬鬼,勃特和弗兰克,已经在这儿像个除草师傅一样站了整整一天,没完没了地抱怨他们的白内障;染着红头发的霍莉?维夫做了丰胸手术,乳房坚挺如峰,她现在是匹茨维尔家长及教师联合会主席,脸上一副得意忘形的样子;还有那个老理发匠索斯诺斯基,每周二都去给丹尼尔修理他的山羊胡;再就是穿着笔挺的新罕布什尔警服的菲利斯和马克?伯恩赛德,他们正把一个玩具警车挂在已经很挤的圣诞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