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青岳目光轻斜,暗自观察了一下女儿的反应,接着说:“且你昨日说,让我对天下谎称你为抢夺少宗主的位置做了许多错事,以此理由将你除名,那你可曾想过,此话一旦被相信,你以后会遭遇什么?”
卜秋台的手暗自握成了拳,这个问题她早就一遍遍想过了,但被问到时还是忍不住再想一遍,每次想都伴随着隐约的心悸:“我知道,一个女儿家觊觎一个不该觊觎的位置,求而不得还要离家出走,我以后会在世人眼里成为一个大逆不道的人,被钉上耻辱柱,遭受人们的耻笑与唾骂。”
说完这些,她呼出一口气,语气坚定了一些:“但既然注定了我没法在宗主的位置上施展抱负,我也不想像母亲那样,所有的才华与辛苦被丈夫的光环隐没,只要走出山谷半步就要被层层保护,最后活成某个人的夫人、某个人的母亲,我想活成我自己,哪怕是一个名声不佳的自己。”
不知道是因为女儿的哪句话,卜青岳的心突然被戳了一下,他从没有听何君瑛说过这些话,自己的夫人这些年一直无怨无悔地站在他身后,端庄持重,当年那个仗剑天涯的少女影子早已模糊不清。
“至于我的名声如何,”卜秋台又道,“是非审之于己,毁誉听之于人,我行于世道,求我所爱,亦无畏旁人的蜚语流言。”
“来香,”卜青岳站定,目光灼灼地直视女儿,“我知道你心中是怎样的愤懑不甘,但你可曾设想过,某日你旅途疲惫歇脚在一处酒肆茶寮,正听见有人说着你真真假假的流言、往你的身上不辨是非地添油加醋当作谈资,或是走在街头巷尾,听见别人各抒己见指点你的得失,那时你是否还能无怨无悔?要知道人言可畏,积销毁骨,你怎么保证数年以后还能心怀当年的热忱,无改于最初的抉择?”
卜秋台:“心之所向,永无反悔。就算是日后发现自己的幼稚,那也是我自己的选择,我不会怨旁人,也不会怨自己。”
卜青岳:“来香,别走了,只要你放下一些,有些痛苦就不必品尝。”
卜秋台轻轻摇头,露出了一个有点无奈的笑:“爹,我只是,不想生来被当作一个次品。”
卜青岳慢慢闭上了眼,他仰头向天,不言不语地站在那里。山谷突然吹来一阵风,吹得他青色的衣角四处翻飞,吹得前面的桂树洒出一阵洁白的桂花雨,落上他乌黑的长发。卜青岳像是一下白了头,芝兰玉树的身姿突然显出一丝单薄和无助,在宗主的位置上,什么风霜雨雪对他来说也不过是过眼云烟,但为人父的心肠却让他知道,从此以后,他的生活将天翻地覆,那段女儿绕在膝下的温情日子,再不舍,他也抓不住了……
“好罢——”卜青岳轻轻地舒出一口气,竟然如释重负。
“爹……你同意了!?”卜秋台原以为父亲不可能让自己轻易离开,早就做好了慢慢磨的准备,猛地听到他的应允,一时间以为自己耳朵出了问题。
卜青岳的神色已恢复如常,又是那样清煦温雅的柔和样子,他迈开脚步走向前面的桂树,缓缓地说:“你是我唯一的骨肉,虽然放你犯险是为失责,但灭你心志才是更大的过错。既然你如此坚决,那么何去何从自然由你去了。”
卜秋台十分惊诧:“那、那娘?”
卜青岳慈爱地笑笑:“你娘不是回去告状了,她回庇黎山庄是给你拿‘雪不留’去了。”末了又补上一句:“她是怕你遇上危险跑不了。”
“雪不留”是一件宝衣,不知由何物织成,光洁异常,轻盈透明如无物,是庇黎山庄几件秘宝之一。这件衣服,有‘落雨不湿,落雪不挂,凌空不阻’之名,绝非凡物,何君瑛年轻时曾身着它穿林而过,结果片叶不沾身。卜秋台若是穿上它,关键时候脚程必能加快不少。
卜秋台一时间不知该说些什么,她怔忡了好半天,才犹犹豫豫地问:“爹,你早就同意我下山了?还把娘给劝动了?”
卜青岳爱怜地看着她,觉得她到底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都是希望你好,有什么劝不动的呢?”
卜秋台不说话了,她赶忙垂下头藏住发红的眼圈,默默地跟在父亲旁边。
“只是在理由这件事上,你考虑得并不周到。”卜青岳心平气和地说,“我和你娘向来疼你,因为你抢少宗主的位置犯下几个错就将你除名,想必不会有人相信。”
他显然已想好了对策,停在树下,抬手摘下长在低枝上的一串桂花:“你将紫棘毁去吧。”
“紫棘!?我怎么能毁掉紫棘呢!?”卜秋台霍然抬头,震惊到了极点。
紫棘是是怀玉山谷镇谷之宝,是谷内众人的平安符。但卜青岳的话轻飘飘的,仿佛只是让女儿砸掉一只碗。
卜青岳:“你不知道,紫棘的内里其实是一块闰石。”
卜秋台已经被父亲接二连三的惊人之语震得不知所措,一时有些木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