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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第1页)

序言文莫言

几个月前,张悦然出版了她的短篇小说集《葵花走失在1890》,几个月后,就看到了这部长篇小说。回首我们这茬作家走过的道路,大多是由短篇而中篇,由中篇而长篇,而悦然她们,总是不按常规出牌,并且出手不凡,将所谓的小说做法,抛掷脑后,其实她们在创作小说的同时,也在创造着自己的小说做法。

打开书,就随着她轻盈流畅的叙述,走近只有她们这代人才有的成长足迹,仿佛走进另外一个世界。从幼儿园到学校,从小伙伴到同学,从友谊到爱情,在我们这代人眼里,她们这代人似乎就只有这么简单的经历,简单的人际关系,简单的故事。但在张悦然笔下,在这简单中展开的却是一个斑驳陆离的世界,铺排的是看似偏执简单、实则同样艰难的心路历程。正如小说主人公杜宛宛的作画风格:“线条总是粗而壮硕,它们带着颤抖的病态,毁坏了画面的纯净”,所以“只能画水彩画或者油画,用厚厚的颜色盖住那些心虚而彷徨的线条”,因此“画总是大块大块淤积的颜色,一副不知所云的样子”。

张悦然不同于那些少年作家,她所讲述的显然不仅仅是青春放纵、反叛传统,而是在成长的迷惘中,小心翼翼地梦想和求证,思索和感悟。她的小说中,没有了大多数少年作家作品中那种已经变成了时髦套路的愤世嫉俗,没有了那种贫嘴饶舌和不着边际的喧嚣浮躁,没有了那种仅仅在字面的意义上玩弄文字的小技巧——那其实还是一种学生腔调,而这一切,是与她思想的深度分不开的。她的思考,总使我感到超出了她的年龄,涉及到了人类生存的许多基本问题,而这些问题,尽管先贤圣哲也不可能给出一个标准答案,但思想的触角,只要伸展到这个层次,文学,也就贴近了本质。

毫无疑问,悦然这部新著,依然可以算作一部青春小说,但青春是说不清楚的一个阶段。我们这个年龄的人,青春期最大的痛苦是压抑。这有政治的原因,也有家庭的原因,还有愚昧的原因。至于梦想,当然很多,我们那时的梦想也是与政治紧密联系的。连爱情也涂抹着政治色彩。而她们这一代,最大的痛苦似乎是迷惘。她们生长在一个人的基本欲念由禁锢到被解放,甚至被极端发展的时代,物欲横流造成的道德水准下降、价值缺失,而信息时代所带来的泥沙俱下的各种思cháo,使她们在早些年更像七十年代人那样,更多的是目睹不可思议的现实手足无措,任盲目的青春激情东突西撞。随着她们的成长,相对稳定的生活环境,日渐盛行的民主风气,多方面的信息渠道,较高的知识素养,使她们的心态渐渐平静下来,能够慎重地进行自我价值的反思、开始对生活品味的追求。相比祖辈革命年代的政治狂热、父辈改革年代的物质狂热,虽然简单的阅历会带给他们种种不足,但她们的反思一开始就从自我的存在价值切入,这样的从自我开始的反思角度,尽管缺一些社会性的宽泛,但也许更加贴近文学的方式。这部小说所关注的,就是这样一次反思过程。小说讲述了两个息息相关的女孩——杜宛宛和段小沐从小到大,由敌为友,面对友谊、爱情、生存和死亡的心路历程。通过她们和纪言、小杰子、唐晓、管道工等人的爱恨情仇,强调了人与人之间的爱,人与自然万物的和谐。故事告诉我们,由苦难到平静、由恶到善的桥梁是皈依宗教。虽然宗教不能阻止人生悲剧的发生,但却可帮助悲剧的生命平静生存,不会因过度恐惧而心智迷狂,不会因过度憎恨而施暴于人,在逆境中同样可以去寻找幸福。这样的思想尽管是有所本依,但我认为已经深深地打上了张悦然个人的印记。这是一代新人对困扰人类灵魂的基本问题艰难思索后得出的答案,这里已经基本上散尽神学的光环,闪烁着的是一种人性的光芒,是一种悲悯的人文情怀。这种情怀,成为了在这个原本是虚空和扑风的世界追求幸福生活的支撑。这种情怀,在当今这个怨怨相报、永无止息的世界,更显得宽宏大量,犹如大教堂管风琴发出的质朴浑厚的回音。

张悦然耽于幻想的禀赋与忧伤的气质,使她的小说浪漫而神秘,婉约而典雅。她感官敏锐,多才多艺,在诸多领域尝试探索,并因之使自己的青春斑驳绚烂。她轻灵精巧地捕捉这个时代赋予的每一个有价值的信息符号,而后完美细致地将之整合在自己的小说中。在故事的框架上,我们可以看到西方艺术电影、港台言情小说、世界经典童话等的影响。在小说形象和场景上,我们可以看到日本动漫的清峻脱俗,简约纯粹;可以看到西方油画浓烈的色彩与雅静的光晕;时尚服饰的新cháo的朴素与自由的品位;芭蕾舞优雅的造型和哥特式建筑惊悚的矗立。在小说语言上,她有流行歌曲的贴近和煽情,诗歌的意境和简洁,电影经典对白悠长的意蕴和广阔的心灵空间。这代青少年所接触的所有有关的文化形式,基本被她照单全收,成为她的庞杂的资源,然后在这共享性的资源上,经过个性禀赋的熔炉,熔铸出闪烁着个性光彩的艺术特征。

语言的独创性,无疑是一个作家最有价值的部分。张悦然她们这一代人所生活的这个时代,给与了她们机会。因为生活日新月异,为新的语言提供了多样可能。能够抓住这个契机,留下一代人的思考并对语言的发展做出贡献,应当是这批正在成长的青春作家要担当的重任。张悦然已经有了一个很好的开始,我相信她会沿着自己的道路走下去,似乎也没有必要提醒她什么。每一代人都有自己的姿态和方式,每一个人也都有自己的姿态和方式,而能够用自己的姿态和方式打动了别人的,就自然地成为了时代的骄子和宠儿。自序冬天的时候我回国来,做了这本书面世前的最后一些工作。当我把有关这本书的一切都交给我的编辑时,忽然是这样的依依不舍。

我和这本书有半年相处的时间,常常是夜晚,我抱着一杯冰水坐在电脑前面,和它面对面。有些深情的段落,我通常是一边嘴里轻轻念着,一边打字,像是在和它交谈。有时候要在学校的实验室或者电脑室写,我就把它存在移动硬盘里,带来带去。做插画的过程,就像给它量体裁衣,我和我的朋友都是那么用心地给它做了最美丽的花衣裳。所以这样一路走来,它就像我的孩子。半年里和我朝夕相处,看见过我畅怀的笑,看见过我软弱的哭泣,陪我度过了生日,和我一起经历了远途的旅行。最重要的是,它是非常善解人意的孩子,它总是能在我最沮丧的时候跳出来,抚慰我,让我看到前方有连绵不绝的希望。

《樱桃之远》是我自己非常喜欢的名字。我周围的朋友也喜欢。一个朋友说,《樱桃之远》真是个悠扬的名字。你静下心来再念“远”这个字,“远——”,你就会感到那个“远”字从舌尖轻轻地飘去远方了。口形圆滑,字音温柔。这是个多么值得回味的字符啊。而樱桃在我的心中,几乎可以算得上最美好的水果了。我喜欢这种色泽艳丽、形状圆润的果实。它可以使人联想到娇艳的女孩,剔透的青春,或者甜美的爱情。我甚至常常觉得它们象征着一种经过时光雕琢的终于赶来的幸福。在这本书里,我想让读者看到两个女孩寻求幸福的一段生涯。在书中我多次提及了茂密而繁盛的樱桃林,那里美丽如仙境。在我看来,每个人的心中一定都有着这样一片樱桃林,它总在前方,引人不断地向着那个方向跑过去。然而有多少人真的到达了他们梦中的樱桃林呢?有多少人真的把他们渴求的幸福握在了手中呢?正如我在书中所说,幸福是生生不息,却难以触及的远。它能使人像是中了蛊,囚禁在了桎梏,然而又是那么轻易地挽救人于绝境,送人以极乐。

有些时候读自己从前写下的文字,就能恍恍地想起那个时候自己所做下的梦,所渴求的幸福。我并不是一个潜心的花匠,可是我还是不由自主地栽种了很多的梦在这本书里。多少年之后再回头看去,曾经的樱桃林已经繁盛如大朵的云彩。只是已经飘过了我的天空。

2003年12月7日于北京1两生花我的梦里总是有一片茂密的樱桃林。

初夏时节,樱桃树上已经结满了一串一串殷红的樱桃。风吹起来的时候,像风铃一般地摇摆,波浪般的阵阵香气被推到更远的地方去。

梦中,樱桃林就在我的正前方,而我还是个小小的女孩。圆睁着眼睛看着眼前的奇景:樱桃林远看去就像一个飘浮着朵朵绯色祥云的世外桃源。我想天堂大抵也不过如此吧。樱桃树下坐着一排会吹奏的天使。他们拿着长笛或者小号,个个涨红了小脸,翅膀在身后扑棱扑棱地振动,不时地飞起来,悬浮在天空间演奏。时而他们又围成圈子,中间的平地上升起一片波光粼粼的湖水。有个穿着白裙子的小女孩赤脚站在湖面跳舞,她像天鹅一般优雅娴静,雪白的颈子是刚刚沐水而出的马蹄莲。她在湖面旋转,旋转三十六圈,洁白的裙子里鼓满了风,越飞越高,哀艳如一只失去牵线的风筝。天使们的吹奏也越来越激烈,像是不断上升的旋转楼梯,一圈一圈,直入云霄。

我沉迷于他们的演奏,我也想和那个女孩一起舞蹈。于是我向着前面的樱桃林跑去。疾速地奔跑,跨过山涧和峡谷,穿越糙坪和梯田。向着前方的樱桃林,一直地跑过去。那是一种莫可名状的喜悦,我的脸也涨红了,有歌声在舌间缭绕,就要高唱起来。我像小鹿一般欢快,向着前方的樱桃林奔跑过去……

那天为什么我会自己跑去如意剧院看电影,或者我究竟有没有去过如意剧院看电影,我一点也记不起来了。我得的病是这样的,常常让我忘掉一些事,或者说我在毫不察觉的意识中慢慢改变了事情的原貌,可我觉得这并非出自我自己的意愿,如果说是冥冥中神的指引也不为过。

这个时节正是非常美好的春末,辱白色的小蔷薇花爬满了我家院落的门口。我爸爸新栽了一些像婴孩头发那般柔软的嫩绿色葡萄藤,据说葡萄长出来会是特别翠绿的那一种,不过这些要等到秋天才能知道。花园墙角的石榴树生得也好,叶子是小鳞片模样,油亮亮的像涂满了头油的绅士,而花朵就像他的情人,那么红,是记怨的眼睛流淌出血液。我喜欢在清晨撩开沾满薄薄一层露水的窗帘,透过蒙蒙的轻雾看着小花园的大门。我用手托住腮,面前放着一本破旧的圣经翻读。我常常看着看着就停顿下来,停顿,一个字也不能再看进去。我坐在那里,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一处,逼迫地回忆起从前的事。但是完全没有头绪,我在过去那些年都做过些什么呢?没有人肯告诉我任何事情,我每天能见到的人只有爸爸,妈妈。完全无从查找,就比如面前的这本圣经,它不是我的,扉页有清晰的工整小字:给宛宛。可是我却无从知道这是谁给我的礼物,铅笔的字迹已经模糊,淡淡的旧纸气味扑面袭来。一滴冰凉的露水啪的打下来,落在我翻开的《利未记》那一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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