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他接到她的短信。她说昨晚她挂掉他的电话就坐上了来郦城的火车。现在她已经到达郦城火车站了,你来接我吧,纪言。
纪言没有想到他酒醉之后的一个电话,竟然让唐晓立刻赶了来。他去火车站接她。一个多月没见,她瘦了那么多,太瘦了,他担心她是得了病。可是她的精神看起来却很好,穿了黑色的吊带紧身上衣,久未接触阳光的臂膀露在晨光里显得格外动人。
他不知道应该对她说什么,带她到哪里去。于是他领她漫无目的地乱逛,直到不知不觉带着她走到了小时候的幼儿园。他从幼儿园门前经过却不动声色,也不对她提起。他们过了路口,走到了那家杜宛宛喜欢的冷饮店门口。他终于停下来,对她说:
“我们进去坐一会儿吧。”
纪言和唐晓坐在冷饮店透明的小桌子两端。他给唐晓要了一份杜宛宛喜欢吃的三色冰淇淋。前些日子他在郦城找到杜宛宛,和她言归于好,他们的确有一段甜蜜的日子。她常常拉着他来这个冷饮店,只要这种三色冰淇淋。她喜欢上面的樱桃,她把樱桃放在小勺子里面,轻轻地摇晃,迟迟不肯把它吃下去。
“我总觉得樱桃是非常奇妙的东西。”杜宛宛仔细地盯着小勺子中滚圆通红的樱桃,这样对纪言说。
“为什么?”纪言当时问她。
“我也不知道啊,我只是看到它就这样觉得了。”杜宛宛咯咯地笑了。张开嘴,把小勺子送到嘴边,把樱桃吞了下去。
可是现在坐在他对面的不是她,而是唐晓。唐晓非常小心翼翼地吃着冰淇淋,她显然对这种不够新鲜的樱桃丝毫没有兴趣。她把三颗樱桃都拨到了小碟子的一边,不再去碰它们。——纪言忽然想起,他曾经也是这样处理碟子里的樱桃的,然后被杜宛宛看到,大叫一声:
“你不吃不要浪费啊,快给我吃。我喜欢的。”
以后再来吃冰淇淋的时候,纪言就会把冰淇淋上面的樱桃先给杜宛宛,让她吃掉。于是每次,杜宛宛都可以吃到六颗樱桃,她为此感到幸福和甜蜜。
可是现在在他对面坐着的不是她,而是唐晓。他发现自己还是在一刻不停地想着她。
唐晓看着他轻轻说:
“和表姐吵架了吧?”这并不难猜出,他那么难过和潦落,一定是为了她。
他低头吃自己的冰淇淋,今天没有人和他抢上面的樱桃了。他把樱桃缓缓送进嘴里,不甜也不酸,只有浸泡后软软的感觉。果肉里的汁水在牙齿间流过,慢慢地由远及近地经过。冰凉凉的,应该是血液一般的红色。他想着,忽然想起杜宛宛说樱桃是充满奥妙的东西,觉得确实如此。
唐晓看他没有回答自己的问题,也不再多问,只是关切地看着他,把话题转向别处:
“乐队其他人都很想你。乐队没有你不成的。”
“他们还好吗?”他问。其实平心而论,这些日子以来,他竟很少想起他曾那么热爱的乐队。他几乎也忘记了自己的理想,做个出众的鼓手,站在最顶尖的舞台上演奏,眼睛紧闭,身体震颤不已,把自己完全融入激动人心的音乐里,下面是喝彩不断的人群。他们是这样喜欢他。
这些日子以来,他竟全然忘记了自己曾经的梦想。
“不大好。你走了之后大家就很少再排练。已经错过了7月那场学校组织的义演。”唐晓忧愁地摇着头,看起来乐队确实糟透了。
“杨兵不能代替我吗?你们怎么能错过那么重要的演出呢!”他忍不住责备她。他确实感到了心疼,乐队还是揪起了他的心,他仍旧那么在乎。
“不行的。谁,也无法代替你。”唐晓看着纪言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33劫不复的伤当我后来又想起这段重新回到郦城的日子时,我常常觉得那种相聚的欢愉是多么地短暂,无论是和纪言,还是和小沐。很快我就像踏上在大水中将沉的木筏,每时每刻都是这样的不安。我常常做很短很短的梦,比一朵昙花的时间还要短:梦里小沐紧闭双眼,她激烈地挣扎,像是被人压住了胸口。她像一只搁浅的小鱼一般地翻腾摇摆。我觉得她就要死掉了,就要死掉了。
我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做这样的梦,明明知道小沐的病情好转了。当我从医生那里知道小沐不会有生命危险,正在渐渐康复的时候,我是多么开心。我幻想着她可以以现在的速度康复起来,那么不久就可以动手术,她可以变成一个正常人。可恶的心脏病再也不会困扰她和我。然而小杰子始终是我的隐忧。他一次一次地发脾气,跟我说他再也不演下去了,他要带着我离开这里。他不能接受小沐病情好转的现实,这无疑意味着他还要留下继续照顾小沐,这是他不能忍受的。他恨不得小沐马上死掉,他便彻底解放了,他以为那样他就能带着我走了。
我是多么地厌恶他,多少次,在他冲着我发火发牢骚的时候,我都想结束我的忍耐和妥协,对着他大喊出来,告诉他,我一点都不喜欢他,我喜欢的是纪言,我讨厌他!可是那样他一定会丢开小沐再也不管。小沐刚刚好转的病情肯定会恶化,那么我的恶梦就会变成现实。所以我不能掉头就走。所以我唯有忍耐着小杰子,几乎已经到了对他百依百顺的地步。这样的日子对于我,是完全看不到尽头的,像是一根越绷越紧的弦,每时每刻都有一种要离弓飞去的感觉。纪言是迟早会发现的,我难以想象当他发现的时候的表情。他会不会听我解释,他会不会相信我,相信一切只是我不得已的一场戏。他会不会原谅我,带我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