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和你说了什么?”她警觉地问。
“没有什么。他只是教给了我如何洗涤、打磨贝壳。这样,以后我便可以代替他,做这些工作。”我撒了谎,因为钟师傅不希望春迟因为这件事情记怨他。
“那么说,这些贝壳是你打磨的?”春迟不再寻究钟师傅到底告诉了我什么,注意力重新回到贝壳上。
“唔……是的,我知道我做得不好,可是我在很刻苦地练习,一定会越来越好的。”
春迟沉默片刻,说:“我累了。先回房间去了。”
钟师傅的死,仿佛抽走了她的全部气力。
“还有一件事……昨日你见到的那个女孩儿,是钟师傅托付给我的,可不可以让她留下来?”
春迟点点头,转身离开。
后来,开始下雨。这个炎热的夏天缺少雨水,钟师傅死去的那日,天空非常阴沉,却始终没有落雨。出奇地憋闷,仿佛一切都在静候。也许一直等到春迟回来,死者才放心地走远,雨水接踵而至。
我在屋外的长廊里找到春迟。她搬了把椅子坐在房檐下看雨。雨水劲猛地越过屋檐,淋湿她身上ju花图案的绢丝长袍。我走近她,她听见我的脚步,身子微微动了一下。她苍白、无助,细瘦得犹如一枝被雨水打落的梨花。
我的眼眶里忽然涌出了眼泪。
我很想走过去与她说话,帮她撩起浸湿的裙裾。但我却没有这样做,而是掉头走了。我要以男人的方式爱她,是的,我可以做到,现在我知道她要的是什么。
在院子的角落里,有一双寒冷的眼睛正充满哀怨地望着我。纵然是隔着大片的雨雾,我也能感觉到一丝丝凉意。等到春迟回房后,我才又到后院,在糙丛深处找到。她被一团雨水包着。我想要扶她起来,可是她却推开了我。
此后的几年里,慢慢发现,我变得和春迟越来越像:对贝壳的痴迷,对旁物的忽视,对人的冷漠。
我开始把自己关在密闭的房间里,封好窗户,不让一丝光线进来。我拿起一枚打磨好的贝壳,闭上眼睛,慢慢抚摸。这是一种阅读,只在最安静的时候才可以进行。
起初我练了很久,都无法做到心无杂念、全神贯注。屋外发出的一丝动静都会把我牵走。我总在想,是春迟从房间里走出来了吗?她莫不是又要远行了吧……
但是时间久了,我的心也慢慢静了下来。屋外的声音再也进不来了,不知不觉,我已经独在一片万籁俱寂里。贝壳里真的另有一番洞天,第一次听到短促的乐符从贝壳与手指之间跳出来时,我高兴地喊出声来。同一时刻,从屋檐下走过的也许正停下脚步,侧目倾听。她会了解我的快活吗?如果不是因为我们之间已经如此隔膜,真想和她分享我此刻的喜悦。
这五年里,春迟依然没有在贝壳里找到她的秘密。她出海更频繁,海上的歌舞生活迅速侵蚀着她的身体,她再也无法抵御,终于开始衰老。
在又一次出海归来的时候,春迟病倒了。那段时间她都住在家里,每日躺在病榻上,小声地唱歌;日出日落,贝壳还捏在她的手中,从没有松开过。此前我并没有听到过她唱歌,虽然一直都知道她是个出色的歌女。春迟的歌声的确令人沉醉。有时我和在外面忙着自己的事,听到她的歌声,不禁都停下来,站在那里静静聆听。歌声很熟悉,我好像在哪儿听过。也许是我还在襁褓里的时候,春迟曾抱着我哼唱;或者更早,这音乐仿佛前世我就闻听过了。
我越听越伤悲,心中隐隐感到,与春迟的分离就在眼前。小时候我总害怕她出海远行,然而现在她不走了,我才知道,比分离更可怕的是衰老。
一定看到了我眼中闪过的泪光。她鄙夷地笑了一下,为我的脆弱。我非常痛恨她的这副表情,她是根本无法听懂春迟歌声的人。
佣人将摆放贝壳的木桌抬到春迟的床边,但因为连日受风寒的折磨,她的身体极为虚弱,手指放在贝壳上,却无法停止颤抖——一直摩挲到手指灼烫,也只是发出几句匆促的声响。
我知道,她很焦急,总觉得剩下的时间越来越少——她的脾气越来越糟,那些用过的贝壳被她随意丢弃在地上。
她带回来的贝壳很快就要被用完,她要找的东西却不在它们当中。春迟又想出海,随船队打捞贝壳。她的身体已经非常虚弱,从郎中那里抓来的药吃了一副又一副,可是似乎毫无起色。
终于到了这个时刻,我需要肩负起照顾这个家的责任。多年来,这个家的全部开销都是春迟从船上唱歌赚来的。春迟只是积攒贝壳,从不积攒金钱。所有的钱都用在我和这个家上了,而现在,她不能再去海上卖唱,这个家将如何支撑下去呢?
我有多么没用。也正是在这时,我才发现,一直以来春迟对我是多么娇惯。她从未要求过我什么,只是放任我成长,哪怕我碌碌无为、一事无成,她也会一直养着我,纵容我长成一个软弱的公子哥儿。
我一路成长,唯一的事业便是迷恋和追随春迟。这大概就是所说的业报吧。
春迟并没有阻止我出海,她已没有别的办法。贝壳就像一味她赖以生存的毒药,如今的她离开了贝壳根本无法活下去。她忽然变得很柔弱,像个温软的小姑娘。这一刻的感觉是美好的,因为她终于完全依赖于我。她将一切交托到我的手中。
长谈之后,我们变得沉重起来,很久都没有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