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望舒只能轻轻地重复唤着:“阿衡……”司青衡慢慢往回走。这一举动,让萧望舒瞳孔一张。天光隐隐淡淡,勾勒出高挑纤细的身形。司青衡高束的马尾很长,几乎及腰。恍惚还是少年时初上战场的前夕,她站在穿衣镜前,剪下青丝。那会儿,司青衡笑吟吟伸出手,轻轻抹去她脸上泪珠。她说,玄玄不哭。萧望舒突然记起很多年前的往事。幼年时,司青衡还不是谣言盛传的国公府小郎君。她同一般闺阁女孩儿一样,会为一朵宫花高兴,会穿起新衣转着圈儿,逢人就问一句好不好看。她俩年纪相仿,又都是白净模样。每逢宴会打扮一致后,就连她母亲司后也有眼花认错的时候。司青衡总会笑眯眯躲她身后,下巴搁她肩上,古灵精怪地辩驳一二:“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嘛。都怪姑姑给玄玄做的小裙子太好看啦!”再然后……“啪!——”回忆戛然而止。脸颊传来火辣辣的疼痛。萧望舒瞳孔一缩,耳鸣嗡嗡,她终于回过了神智。司青衡狠狠扇来的一巴掌,几乎是瞬间,萧望舒嘴角洇出血痕。“殿下。”司青衡的声音嘶哑。“这是我的答案,您还要追吗?”萧望舒闷不做声。她仍偏着头,未动分毫。似乎耳鸣依旧,听不见什么。司青衡笑起来,轻轻慢慢说:“这只是一个巴掌,殿下就受不住了。天子白玉京,长安富贵人,您是萧氏长公主,大权在握,目无下尘。世人诸如蝼蚁,为你前赴后继,为你舍生忘死。殿下这些年高枕无忧,可曾记得尸横遍野的瀚海荒漠。不,这天下人世疾苦……您怎甘愿轻尝?”“我不知你还活着。”萧望舒哑哑开口。“知道又如何?殿下是还想同你父亲一样,对我斩草除根吗。”萧望舒猛地正过脸。那一双清凌眼睛,不知何时染上了血丝。像蛛网一般,从角落爬向眼珠。她一字一句重复着:“我不知。”空气悄然寂静。良久。司青衡转身就走,她似乎再也不想多做停留。萧望舒拉住她手腕。“阿衡。”萧望舒强忍住眼角刺痛,像怕司青衡再消失得无影无踪,她极迅速说:“我找了你很久,我派出了很多人马,凉州、朔方、并州、幽州,所有人都说你死了,我不相信……可舅舅传回来的书信,让我不得不认知到司家……”“司家?”司青衡一声讽笑,一把甩开她的手。她声音里怒不可遏:“你们萧家不配提司家!你父亲奸诈阴暗,你弟弟也不遑多让!至于你——萧望舒,寡恩薄情是你,虚伪刻薄也是你!枉我爹为你萧家平定江山,临到头了却只落得个褫夺门庭青史不存的终局!”“为了萧复,你父亲无所不用其极。他死了,他的女儿更青出于蓝——司家军战败被劾你在哪里,他们被遣散各军时你又在何处?!逢燮出卖我,却成公主府忠犬……天下皆知你萧望舒卑劣之徒,何须我多言!”萧望舒颤抖着唇。她喉间似被一团巨物哽住,难以发声。“不、不是这样的。是那封信,是舅舅说幽州反叛才致使战败,我一直错把长孙家视为敌人。我不知道、不知道逢家知悉瀚海行军路线。”她再也克制不住,眼尾湿润。“书信?书信又如何!”“舅舅、他愿你北定边疆,愿属臣尽忠萧室,愿复归太平盛世。”她眼珠蒙住水光,“你没有留下一句话。我一直以为,这亦是……你之所愿。”“轰隆隆!——”天际炸雷轰鸣。司青衡垂眸,透过面具那两只小洞,萧望舒脸上的巴掌印清晰明了。她突然低低笑了几声,揉着太阳穴,有些慵懒随意。紧接着,她停下笑。“所以,你做这一切,只想完成我父亲的遗愿?对,还包括我的。”萧望舒微愣。她眼中泪意未消,轻声:“是,司家军遣散也只是权宜之计。军阀并立,萧复坐不稳皇位……”“糊涂!”司青衡猛地厉喝。她抬起手,似想再来一巴掌。却生生止在半空。萧望舒没有躲。只那一瞬,她不自觉攥紧了手心。司青衡气极反笑:“一封信,你就决定让萧复那个废物登基为帝?他是什么人,口蜜腹剑阴险小人,全无为君者容人雅量。他做帝王?天下何有太平!萧望舒,你好得很啊!十二年为帝路,我为你耗费了多少心血?!好啊,你一朝拱手尽数让给他人!”自那年长安盛传司氏小郎君平平无奇的谣言开始,十二年间,司青衡再不着红装。她出入逢家,拜逢燮为世兄;为拉拢林氏,她从马鞭救下时为异族子的少家主林冰羽;魏家显赫门庭,从不沾惹是非,魏骁却也与她八拜之交,日后虽不同党,但也绝不刻意为难。她是司家军少帅,更是玄衡军主将。掌兵者心不慈,匈奴人称她为玉面阎罗,可她却将萧望舒的话奉为圭臬。萧望舒死死拉住她手。似是至死也不让她离开。司青衡沉默着,一根一根,掰开她用力到发白的手指。萧望舒蓦然哭出声。泪珠豆大如雨,一颗一颗,倾盆而泻。“阿姊。”她道。参商司青衡淡声:“殿下慎言,您的母族在八年前就已亡了。”“我错了。我知道错了。”她摇头哽噎。“错?”司青衡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她笑声不掩,“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您让萧复皇位稳固,天下群英忌惮,四地诸侯迟迟不反。十三州承平已久,何错之有?”这句反讽比任何呵斥锥心刺骨。萧望舒垂落泪珠。她甚至扔掉手中的剑,双手用力拉住司青衡衣袖,固执不放。“不……我、我已经让林冰羽回长安了。他会收复林家守军,长安、长安不会落入萧复之手。我会杀了他,还有、还有逢燮!当初害过你和舅舅的人,我一个都不会放过。我会重掌京畿,找回遣散各军的司家部将。我要让逢燮千刀万剐,让逢家万劫不复。我真的、真的知错了。”她抬起泪眼,鼻尖通红:“阿姊,你信我。求求你,信我。”司青衡却未发一言。她低眼看脚边剑,太阳穴一阵阵泛疼。烦躁突如其来。她一把推开萧望舒,喝道:“别哭了!”话音随着她足尖一勾,那把剑凌空翻转,轻巧落在泪人怀里。司青衡错身而过。“别再追过来。”她嘶哑说出最后警钟。……司青衡来幽州的契机,只在一个人身上。不远千里送粮的徐州楚郡守李逊。青衣军攻占兖州,按理说该大有收获。可逢家不做人,逃亡之际,竟下令众军坚壁清野。兖州主城方圆五里地,尽成一片荒芜。徐州送来的这批粮草来得太及时。恰恰解了青衣军燃眉之急。徐州是谁的地盘,司青衡比任何人都清楚。李逊虽是她授业恩师,可时过境迁物是人非,就连她与萧望舒都已决裂,又何况他人?司青衡并不打算打草惊蛇。她没有和李逊相认。而是暗中查探出李逊突然送粮是何缘由。——幽州密信。接到这一消息的司青衡一瞬眯起了眼。幽州……与公主府属臣。司青衡百思不得其解。她不愿暴露身份,但也不想错过能颠覆萧家的细枝末节。战后休整,司青衡回到青州,那里正举行隆重的祈祝花神庙会。似乎忘记了这天还有什么不同寻常的事。她停在摊前,不自觉伸出手,戴上那张嬉笑颜开的年娃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