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保安们的观察力更强一点,想找出谁扔了砖头并不困难。刚才我被砸到的那一刻,在人群里的某处形成了一个目光焦点(我的狼狈像当然是另一个),我只来得及瞥到一眼。不过在保安问话的时候,又有几个人的目光不自觉地往那儿偏。
所以考察人们做什么,要比说什么更有价值。
事情总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事实上当有了这么多线索之后,我还是确定不了打翻我咖啡的罪魁祸首。因为那个人的形象,实在和想象中怒气冲冲的抗议者太不一样了。
这样的人怎么会扔砖头?我挠了挠脑袋,走过去。不是为了找她算帐,而是……要真是她扔的砖头,也许会有一个足够让我写篇深度报道的故事。
这是个穿了身碎花公主裙的女孩,黑色裤袜白色的圆头皮鞋,圆脸圆眼睛小翘鼻子,细看有点小雀斑。称不上有多漂亮,但顶着个bobo头,看起来很可爱。以我这双毒眼,她该有二十三四岁,不过这样的打扮,一百个有九十九个以为她是十几岁的九零后。
这样一个女生怎么会站在这里?她会是黑车司机,打死我都不相信。
女孩咬着下嘴唇,神情有些不安,视线和我相交的时候,她错开了眼神。发觉我走过去,她更是侧了侧身,十足一个做错了事不敢面对的小孩子模样。
我见她双手捏着拳头,紧贴在裙边,心里还在想她会不会再有什么过激的行为。并没有,反而看我走到近前,大概是知道总逃不过去,她又把身子转回来和我道歉。
&ldo;对不起。&rdo;她微低着头说:&ldo;不知道会砸到你,真对不起。&rdo;
她的声音很奇特,一字一句,清楚得有些铿锵,和她的外形打扮完全两种感觉。
&ldo;哦,你把砖头扔出去,总会砸到些花花草草的。&rdo;我开了个玩笑,希望能拉近距离。
我目光打了个转,却发现在女孩的脚边,有面硬纸板做的牌子,有字的那面朝下,不知写了些什么。
我弯腰去捡,女孩先一步拾起来,高举过头。我退开一步,看清楚了纸板上的字。
&ldo;还我宝宝!&rdo;
我皱起眉头。还我宝宝?这是什么意思。
这些人聚在这里是为了抗议钓鱼执法,怎么会有个女人跑来要孩子?咳,瞧她打扮,还真看不出她已经是孩子妈了。
她举起牌子后,就不再搭理我,奋力向着三楼开着的那扇窗口晃动纸牌。窗边的人看了一眼,就缩回了脑袋。
到底怎么回事,哦等等,也许是我搞错了?
&ldo;那个,打听一下,你们聚在这儿是为了什么?&rdo;我问旁边一个穿着牛仔衬衫的平头男人。
他立刻瞪大了眼睛,不可思异地看着我:&ldo;你不知道?你不是记者?钓鱼呀,我们都被钓了罚过钱的,执法队的人太黑了,我们得把钱要回来!&rdo;
&ldo;那……&rdo;我指了指把&ldo;还我宝宝&rdo;来回摇动的女孩(好吧,我实在不知该如何称呼她,她的确不像个母亲):&ldo;她这是?&rdo;
平头耸了耸肩:&ldo;这个我也不清楚,好像她男人也是干我们这行的。&rdo;
说到这里,他又耸了耸肩。他的确是个开黑车的,也就是无证运营。他并不避讳这点,之所以来这里抗议,是因为执法队的执法程序不合法。就像这些天里许多媒体评论的,用假装乘客的方式钓鱼,是违法手段,照理他从前交的那些罚款,都得退回来。原本这世上不照理的事情很多,可现在执法队输了第一宗钓鱼官司,被淹在网友和媒体的唾沫里没了还手之力,让他看见了退回罚款的希望。站在这儿的人,差不多都是和平头一样想法的黑车司机。
所以他的意思是这女孩的老公也是个开黑车的。
女孩在这里站了好些天,早上来傍晚走,中午吃自己带来的饭盒子,一点都不合群。有人问她话,也爱理不理。昨天有记者问怎么回事,具体情况平头没听见,但那记者和她说了没一会儿话,就跑开采访别人去了。
&ldo;好像是说,她男人被抓了。里面的人就没理过她,可是……没听说执法队会抓人呀。可能是她搞错了,这傻丫头老倔的。唉,搞不太清楚,搞不太清楚。&rdo;平头耸耸肩,示意他所知道的就这么点。他已经耸了三次肩,看上去很喜欢这个动作。
男人被抓了?我又看了眼&ldo;还我宝宝&rdo;的牌子。她的男人就是&ldo;宝宝&rdo;?
可就像平头说的,城管是无权抓人的啊。
这事情透着蹊跷,记者喜欢的就是蹊跷。
我道了声谢,转回头再去找女孩说话。
打了两声招呼,女孩却不理我,只顾摇着牌子,看都不往我这儿看一眼。
我摸了摸后脑勺,看来这女孩儿可不太好打交道呀。从怀里摸了张名片出来,递到了女孩面前。她这才转头看我。
瞧瞧我,又瞧瞧我手上的名片:《晨星报》首席记者那多。
看清名片上的字,她一把接过名片,神情和刚才大不一样。
你是记者?她问。
因为说得急促,语调又怪,我并没听得太清楚,但想必就是问这个,便点头。
&ldo;哦……啊。&rdo;她发出了两声揉杂了讶异和喜悦的感叹,薄薄的脸皮立刻涨红起来。这年头碰上个记者能激动成这样的太少见,看上去满腹冤屈只等向我倾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