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阶少豪杰,底层多侠士。
且说取来晓雷大妈的骨灰盒后,郁大夫把当年给未婚妻的定情物手表,晓蕾大爹送的金戒子放进了盒内。骨灰盒暂时寄放在殡仪馆一间平房,晓蕾大爹一连两天都守在妻子的骨灰盒旁边,郁大夫让小蕾陪着。
“生时常相守,死后难为归。劝劝老头别过于伤情。”艾椿说。
“让他去守着吧。超级硬汉斯大林同妻子阿里洛耶娃磕磕碰碰恩恩怨怨一辈子,妻子自杀后,斯大林一连三天在她墓旁的长椅上默默呆了三天。”郁大夫感慨说,“可不明白的是,这以后,斯大林就再也没有去过妻子的墓地。”
骨灰盒的处置有些困难。中国人讲落地为安,可是公墓地面紧张,殡仪馆动员把骨灰盒放进骨灰塔里。晓蕾的大爹说“不行,她在世时对塔没有好感,因为法海和尚把美慧坚贞的白娘子镇在塔底下的。”郁大夫对此说为之一惊,他想起当年去劳改农场的前夕,妻子常叹一声“你们这些右派也遭遇真正的法海和尚了,无产阶级专政的铁塔把你们镇住了。”
杨兵说:“我同父亲商量一下,把我奶奶定下的那块墓地给大妈吧!”原来考虑墓地紧张,杨兵在公墓里为九十高龄的奶奶预订了一块墓地。当初奶奶听说日后进公墓,有点不悦,但这是孙子的一片孝心,也就没说什么,何况自家的祖坟地听说有可能在筹划的开发区内,一旦开发,墓地就要平掉。杨兵回去同父亲一说,父亲说“让给你老师的朋友吧,你奶奶日后还放祖坟地,我想好了,以后把祖坟地要平的话,就移到自家的自留地里。”杨兵奶奶听说不去公墓,乐了大半天。
可是公墓的价位吓人,不到桌面大的面积要两万五,这还是殡仪馆长看在杨兵老师份上降了一千。馆长说:“假如是你***,那是另价,假如你老师以后来这里,能更优惠。你老师朋友,优惠一千可以了。”
大爹说:“算了,放家里吧,陪陪我。”
这几年老两口身体不好,不多的积余都交给医院了。艾椿想走走后门,降低些墓价,他拿起电话拨到民政局长办公室:“王局长在吗?”
“哪位,请讲!”
“是我,大学里的艾椿。”
“啊!是艾教授,艾老师,失敬失敬!你的声音象我们总理的声音,我听了你三个月的课,忘不了你的悦耳的男中音。”
艾椿不急不慢的叙述了逝者的困难,然后说:“这两万五千,能否再压下一些?何况两万五,这个数字太神圣,抬高当然不行。”
民政局长笑了起来:“没问题,我马上给馆长电话。这么几年,老师你没找过我办一点自己的事,这又是为别人的事,合情合理,我们会考虑照顾的。我今天要去外地开会,请您直接找馆长!以后,您要我办的事,您只管说。”电话放下,艾椿心里热热的,这民政局长同市刑警队长,是一个军队专业学习班的,王局长是班长。这三个月的学生,过去了这几年,居然还记得他的声音,还很尊敬他这位很不值钱的老师。可是他在大学教了几十年的学生,尤其是其中戴了乌纱帽的,他们往往对面相遇而视若路人,这样的无视甚至卿视老师的官僚,他能爱老百姓?
最后墓价落实在两万三千五,郁大夫说由他来付,可晓蕾的大爹不同意,执拗的对郁文说:“老哥,我举债也得付这笔钱,否则我于心不安哪!”最后商定,由郁文付一万八,小蕾大爹付七千。但一看那块墓地在低洼处,编号是7444,难怪这号墓地无人问津,这7444,谐音不就是妻死死死?小蕾大爹要求换个地方,殡仪馆说价位低的墓地已没有,条件好的墓地不低于三万,眼下还未有现成的,正在开发中,起码要等一年。老头说“这真是死无葬身之地啊!”决定把骨灰盒抱回家,下决心不放殡仪馆了。
“入土为安吧,7444这个号没有什么不好。我当初劳改的时候,编号是44号,我不是活到了现在?”
艾椿说:“当年我老伴的那块墓地编号是8341,一直没人买,空了好几年,也因为它的谐音不吉利。后面的4是死,1呢。读音也可以是‘夭’,也是死。因为没有其它墓地选择,我就要下了,我对女儿女婿说:‘8341号没什么不好,我的解释是:我到83岁时死夭,83岁可以了,寿多受辱啊。再说*的一支部队就是8341么,很好,反正这也是我以后呆的地方,那块墓地是双穴。”
“就这么定了,放我睡的房间!”大爹握起双拳。
艾椿说:“放家里也行,巴金不是一直把妻子萧珊的骨灰盒放在家里的吗?”
丧事结束后,郁大夫提出他想请杨兵吃顿饭,艾椿拨通了杨兵。
“是我,杨兵。艾老师,这一阵您累啦!”
“还是你辛苦。今明两天你能否留点空,想请你来我这里坐坐。”
“老师,这几天都没时间。”
“后天是星期,也没有时间?”艾椿说,“晓蕾的父亲、她大爹和我以及晓蕾,三老一小还请不动你吗?”艾椿的语气近乎严厉。
沉默一会后,杨兵说“老师,我实话实说吧,昨天我接触了一位疑似禽流感的传染病人的遗体,他对生活绝望了,从医院偷偷溜出来,卧轨自杀的,给他整理了大半天——总要把他好好送走啊!这样,这几天我哪里也不能去,奶奶这阵体不好,父亲要我回去,我也没回去。我希望晓蕾父亲多呆几天,他是医学专家,我还想请教他一些人体生理方面的事。等过了几天,我请老师和你的朋友。”
杨兵的声音郁文和晓蕾他们都听到了,晓蕾的大眼睛里好像很湿润,她给爸说起前几天杨兵在她坐上出租车后给系上安全带一事,要不可能碰伤。郁文听之肃然。
“他不是高材生吗?人品也好。老艾,你应该动员杨兵考研,这是目前有志青年能够改变处境的途径。”郁大夫一边说一边扶着晓蕾大爹坐在按摩机前作按摩理疗。
晓蕾大爹长长的感慨一声:“世胄摄高位,英俊沉下寮——从来都是这样。我倒不太希杨兵这样的好青年离开,社会哪方面都该有几个心眼好的有教养的人,我死后能有杨兵这样的讨人喜欢的有能耐的纯正人为我殓妆,把我整理得干干净净大大方方周周正正的去见阎王,去见晓蕾大妈,我也就满意了。”晓蕾从口袋里掏出洁白的手绢,忙给大爹擦去从眼里溢出的混浊的泪水。
一时大家沉默,不知说什么好,悲伤的日子里,啥事都罩着悲伤。
郁大夫本来想动员晓蕾大爹去省城,同自己一起生活一阵,晓蕾照应两个老人也方便些。没想到自己被晓蕾大爹留住了。这世上谁粘住谁,难说啊!
晓蕾大爹说:“我这一走,老伴回来太孤单啦。老伴的头七、二七、三七我是要亲手操办的。晓蕾他爸,你回家也是一个人,不如在我这里热闹些,你同艾教授还能时常见面。你就安心在我这里住上一阵!”
主要是晓蕾不急于回去,当初动员她来照顾她大妈妈时,郁大夫还担心女儿不适应,担心她同两位无血缘关系的有病的老人处不到一起。郁文没有预计到,他的原配给了晓蕾太多的母爱,其中有个原因她一直没有说:早先郁文在农场劳改时,她带着小女儿相依为命的生活,是女儿支撑着她一多半生命的危房,没想到上小学的爱女又夭折,女儿永远闭上眼的那天是五月一号,晓蕾来到人世间是五月二号,这让她产生了某种联想。当二十多年后晓蕾奉父命来照应她这位大妈时,两人竟十二分的投缘,老人觉得晓蕾如同己出,她先前是信佛教的,她就从晓蕾出生日期上暗暗认定她是女儿的转世。这种佛对她的暗示所带来的欣喜,使她得绝症的晚年带来许多的慰籍。
“爸,你看我现在能离开这里吗?你也别忙走,你要一走我又心挂两头。你给南方小妈解释一下,我近期不能到她哪里去。再说,我还想给大爹针灸一个疗程。”南方小妈,指的是是郁文的的第二个妻子林飞。
“小妈是为你的前途着急,她给你联系的学校就在她住的地方附近,小妈还是希望你考大学。”郁文说,“我们一起来说服你大爹,跟我们去省城,我请一个家政照顾我们。”
“爸,说心里话,这个大学我也不想考了。你看人家杨兵,艾叔说杨兵是大学高材生,那又怎样?前天我在殡仪馆看他为大妈设计的墓碑时,他告诉我说,艾叔动员他考新闻研究生,他一点没有积极性,假如他父亲反对他长期在殡仪馆工作,他说就去经营个农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