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卑鄙的圣人 曹操 第6部第十四章 曹操哭袁(第1页)

&esp;&esp;狸猫哭鼠

&esp;&esp;曹操确实有自己的办法,而且是其他人猜不到的办法。三日之后邺城附近的壕沟,死尸已处理妥当,内外吏民也基本安定下来,曹操突然下令,要带领所有部下以及袁氏旧属拜祭袁绍陵墓——胜利者给失败的敌人上坟,这可真是世间奇闻!

&esp;&esp;袁绍之墓就在邺城西北十六里处,由于他门可以解释为袁氏的延续。不知不觉间,敌对心理已去了大半。

&esp;&esp;曹操的悼念之辞说到此其实已到了最难之处,因为后面就是袁绍和他反目而战了,夸也不是贬也不是。不过悲痛是互相传染的,他眼见河北群僚哭得昏天黑天,也渐渐情入其中,猛然回忆起他与袁绍在胡广丧礼上的谈笑风生,回忆其拯救党人时的种种努力,还有在何进府上共同度过的那段惊心动魄的日子……忽觉一股悲情似笼住的炭火,连绵不绝地往上涌。曹操竟不由自主地号哭道:“惜乎!惜乎!我与你本情若手足,到头来却势同商参,此是为何?为何!”

&esp;&esp;这句话一出唇,西边荀攸、郭嘉等几个心腹暗暗吃惊——不对啦!这不是事先预备的诔文,原来的内容是哀叹袁绍背弃朝廷、从此沉沦骄纵,怎么都不提了?

&esp;&esp;情之所至,哪还记得虚情假义的措辞?什么奉天子尊大义,那些欺世盗名的话都让它见鬼去吧!他转过身凝视着袁绍的坟丘哀号着:“本初!若逢太平之世你我必为肝胆之交,可这乱世之霸主只有一个,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我乃不得以而为之!你已仙去,以往仇怨一笔勾销,今日老弟看你来啦……忆昔当年举兵之时你对我言讲‘南据河,北阻燕代,兼戎狄之众,南向以争天下,庶可以济乎?’我却道‘吾任天下之智力,以道御之,无所不可!’今日看来你我谁对谁错……你循光武爷起于河北中兴天下之策,本可无敌于天下,却一意孤行藐视群雄,才有今日这般境地。只因为你狂……你狂……你狂什么啊!”曹操擦擦眼泪,漫指东首之人,“你可知麾下群臣含辛茹苦?你可知河北黎民嗷嗷待哺?你可知你死后多少人为你尽节而亡?你为何刚愎自用不纳忠言啊!”人都是看得清别人看不清自己,曹操虽然句句在理,却忘了自己刚愎狂妄之时丝毫不逊袁绍,“本初啊,有道是知子莫若父,也怪你虑事不周立嗣不明,加之二子骄纵愚鲁,致使国破家亡……我好恨呐!恨你养下这两个败家子!”说到此曹操已是涕泪交流,“本初……你我今生惺惺相惜可又势同水火,老弟直言,不能放生你膝下骨肉!但我真的敬你三分,敬你先声夺人敢为天下先,敬你不吝财货散金如土,敬你不惧安危坚如磐石!若论这些,即便你躺在地下,我站在这里,依旧是不如。你我恩怨乃上苍所定,若有来世小弟愿与你并辔而驰!呜呜呜……本初兄……”一番肺腑之言至此而止,可谓大起大落有始有终,曹操伏在香案之上大放悲声。

&esp;&esp;实话实说有时候比精心筹谋的语言更能打动人,河北群僚听罢越发伤感。有的想起袁绍的知遇之恩,顿足捶胸呼天抢地;有的感于妻离子散国破家亡,幽幽咽咽肝肠寸断;有的痛惜袁氏之败亡,无声抽泣黯然神伤。

&esp;&esp;刘氏夫人哭得杏眼迷离,一时哽咽扭项回头——又见一座草庐立于陵侧。那是她亲生子袁尚为亡夫守孝住过的,当初袁绍新丧之时,袁尚、袁熙在垩室中守孝,袁谭却被软禁在府中无法尽孝,如此区别对待兄弟安能无怨?她猛然想起袁绍临死前那句“千万别难为谭儿!”,到现在才明白此中深意,悔不听亡夫之言,祸起萧墙家败人亡;回过头来又见三子牌位立于供桌之上,再想见面此生无缘,除非是在黄泉。刘氏又悲又悔又气又恨,但觉眼中牌位左右旋转——竟哭昏在陵边。

&esp;&esp;西边曹营的人触景生情也有不少哭的,不过情景所致偶然而发。许褚哭的是好兄弟典韦死得悲惨;辛毗哭的是阖家数十口冤魂;曹休哭的是母子辗转避难千辛万苦;国渊哭的是师尊郑玄一代鸿儒薨于军中;李典哭的是杀他叔父的仇人张辽就在身边,却偏偏不能报仇;荀衍哭的是同胞手足就在神道对面,近在咫尺却形同陌路……种种光怪陆离的乱世悲情都在此刻发泄出来。

&esp;&esp;不过也有心肠硬的,乐进揣着手立于人群之中,哼都懒得哼一声,满脸不屑之色。他乃粗莽武夫,自然不懂曹操收买人心之计,又见身旁邓展也跟着抹眼泪,气呼呼道:“我看你们这帮人都他妈有病!姓袁的跟咱打仗还打出理来了?叫咱们拜祭他,真不知主公怎么想的。你又不认得袁绍,跟着起什么哄啊!”

&esp;&esp;邓展乃一慷慨侠士,生平重情重义,哭得跟泪人似的,抽泣道:“袁绍好坏我不知道……可我见主公哭得凄惨,也忍不住了……”

&esp;&esp;“哭什么哭?就不该拜祭袁绍,别丢人啦!”

&esp;&esp;徐宣也是一脸阴沉,听见乐进的话跟着附和道:“乐将军所言极是,在下也觉得此事不妥。雠仇敌对尚且

&esp;&esp;不论,昔先王之诛赏喜哀,所为惩恶劝善永彰鉴戒。那袁绍素怀逆谋之心,上议神器下干国纪。主公此来尽哀于逆臣之冢,加恩于饕餮之室,绝非正道之礼。即便能得河北士人之心,亦非体面之事。”

&esp;&esp;离他不远站的就是陈矫,这对冤家没有一件事不争执的,徐宣若说东,陈矫必要道西,这会儿听此言论马上反驳:“宝坚之言差矣!昔日高祖与项羽同受怀王之命,口盟兄弟之约,故项羽死后高祖重敛厚葬,难道那也不是正道?袁绍与主公曾为旧友,讨董之际又为义军盟主,虽东西异路,顾及旧情又有何不对?因公义而讨之,以私恩而哭之,不以恩掩义,亦不以义废恩,这正是主公宽厚之处啊!”这番话正投曹操所好,众人纷纷点头。

&esp;&esp;徐宣怎肯示弱,立刻反唇道:“既在其位就当慎行,主公非寻常百姓,代表的是朝廷,怎能屈身拜祭敌人?你说的话都是强词夺理。”

&esp;&esp;“官员百姓本为一体,此人之常情,强词夺理的是你。当初……”

&esp;&esp;他俩越吵声音越大,吵得其他人也不哭了,都回头瞅他们辩理。荀攸赶紧劝阻:“肃静!有什么话回去再说,既来之则安之,莫要搅扰大家!”军师发话他二人这才压言。荀攸转过头来,却见曹操还在擦眼泪,也不免感慨——陈矫、徐宣所言各有道理,观曹操哭得如此伤痛似乎还真是动了情。可夺人之地又来拜祭,猫哭老鼠岂有真情?或许真真假假,虚中有实吧。就像那婢女阿骛之事,他送我此女究竟是真心惜我无后,还是因为抢夺袁氏女眷名声不好,想拉我与他分谤呢?谁不知我荀某人在军中德高望重品格端正,经此一事恐怕难免要惹来非议喽。或许正因为我在军中威望太高,所以他才要借机贬贬我的名声,那女子……荀攸想到这儿脸色羞红,人家哭陵自己却想女人,实在是天大的不敬。赶紧把脑袋压得低低的。

&esp;&esp;这一番哭祭足有半个时辰,曹操才渐渐止住悲声,以袖遮面斜眼观瞧,见东首群僚已哭得死去活来,心中暗喜——差不多啦。这才拿起最后一盏酒轻轻洒下,口中默念:“伏惟尚飨”此言念罢他深吸口气,已然恢复常态,仿佛刚才那个痛哭流涕的人根本不是他一样。料想善始要善终,又亦步亦趋至陵丘下,煞有介事向袁氏诸女眷作了一揖。刘氏夫人几度哭昏过去,跪是跪不起来了,几位姑嫂左拖右拽把她架住,按着脑袋还了个礼——人家握着生杀大权,再不痛快也得还礼啊。

&esp;&esp;“请嫂夫人节哀……”曹操说到这儿故意提高了嗓门,似乎想让在场的每个人听到,“我与本初兄乃是至交,看在往昔之情不会难为你们。邺城之内袁氏财产我分毫不取,全部还给你们,再加绢帛三车以表存心……”

&esp;&esp;他说的声音大,东面袁氏遗臣都听见了,又是一阵唏嘘。此情此景确实触人伤怀,以至于所有人都忘了,曹操父子把袁绍的儿媳都抢了;一片哀声中更是没人听清曹操后面说的话:“袁谭、袁熙、袁尚乃忤逆不孝之子,老夫若将他们擒获,国法家法并治其罪,还望嫂夫人大义灭亲。您就当没这几个儿子吧!”

&esp;&esp;曹操再施一礼退到一边,紧接着河北臣僚一拥而上跪拜行礼。崔琰、荀谌、崔钧、陈琳等都哭得泪人般,后面推推搡搡的令史掾吏也是满面愁容。他们起身再换曹营部属,实在哭不出来的也得捂着脸干嚎两声——曹操都哭了,他们怎能不哭?

&esp;&esp;待一切礼仪完毕时,许多河北旧僚嗓子都哭哑了,兀自抹着眼泪。曹操端坐马上看着这帮怀念故主之人,叹息良久才领着队伍回转大营。只行了三四里忽见迎面飞来一骑——乃是留守大营的长史刘岱。

&esp;&esp;“你来做什么?”

&esp;&esp;刘岱下马禀报:“有袁尚麾下冀州从事牵招谒营投降!”

&esp;&esp;“我听说过此人,也算忠义之士,你跑来就为了这事,我回去见见不就行了吗?”曹操听说过牵招。当年何氏权朝,何进异母弟何苗为车骑将军,辟用河北名士乐隐为掾属,这个牵招就是乐隐的弟子。政变之日何苗死于乱刀之下,乐隐也随之丧命。牵招不顾兵荒马乱,千里奔波从幽州到洛阳为老师收尸,乃一时之佳话。

&esp;&esp;“非是单为此人……”刘岱抱拳,“牵招自并州而来。”

&esp;&esp;“嗯?”曹操嗅到一丝异样的味道,“有何隐情?”

&esp;&esp;“主公兵围邺城之时,袁尚曾派牵招潜至并州向高幹求救。高幹拒不相救反将其囚禁,他是偷偷逃出来的!”

&esp;&esp;“拒不相救……此用心何其毒也!”曹操眯了眯眼睛。高幹不救袁尚看似为曹操夺取邺城帮了忙,实则不然。冀州已平定了,接下来要找借口东击袁谭,或者北上攻打幽州。东击袁谭倒还犹可,一旦北上幽州山遥路远,曹军将离并州更远,若高幹趁机进犯关中,大军无法救援,岂不是又来一次险象环生的平阳之战?而且刘表与孙权的交恶已结束,荆州方面可随时出兵接应,崤山附近更有张白骑与之互为表里,南北之敌有会合的可能。一旦关中有失,凉州的联系也会切断,洛阳以西失控,统一北方的战略将全盘打乱。

&esp;&esp;“主公无须担虑。”不知何时郭嘉已溜溜达达跟了过来,“有一不能有二,上次是高幹出其不意突袭得手,这次钟繇、段煨已有准备,再说河东太守之职已被杜畿接任。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即便高幹南下作乱也无大碍。”

&esp;&esp;“无大碍?”曹操捋髯沉吟,“痛虽可止,痒亦不可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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