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sp;&esp;皇后末日
&esp;&esp;建安十九年十一月,已是严冬时节,狂暴的北风吹拂着许都皇宫,那些并不巍峨的楼台殿宇发出呜呜响声,似在为国都的沉浮而悲鸣。十九年前许都初建之时何等欣欣向荣?风华正茂万物维新,百官竭诚人才济济,谁都不曾质疑大汉王朝将走上新一轮复兴,可这样的美梦未持续多久,曹操便图穷匕见。十九年后许都依旧是那座许都,依旧是大汉王朝的核心,但它的灵魂却早已被蛀空。
&esp;&esp;连守卫宫廷的虎贲士都记不清多长时间没正式举行朝会了,一年还是两年?自荀彧离开后,朝廷就真的只是一具空壳了。可能不举行朝会倒是好事,那些担当要职的官员要么风烛残年,要么被曹氏权势所迫,要么本就是曹操亲信,魏国建立后不少人自愿和被迫兼职了魏官,更有甚者干脆卷铺盖去了邺城,上至侍中、大夫,下至尚书、令史都缺员,堂堂大汉朝廷沦落到有职无员的尴尬境地,竟不及自己统治下的一个公国,还举行什么朝会?傀儡天子与有名无实的列卿、没兵可带的将军、行将就木的贵戚又有何天下大事可议?
&esp;&esp;尚书台似乎已与朝廷关系没有,倒像是魏国设在许都的一个办事机构,每当曹操有什么要求,华歆、董昭这帮人就开始忙,刷刷写写弄份诏书,然后把天子大印往上一盖,就算了事——于是一个治国的机构演变为卖国的衙门,把数不清的权力、名号、爵禄理直气壮地转移到魏国名下。对大汉尚有感情的官员当然心中不忿,但他们或是闭门不出或是告老还乡,这情势下能独善其身保住性命就不错了;留下的大半是无名下僚,纯粹养家糊口混碗饭,可谓“小车不倒只管推”;还有些名声不显、才干不佳的也恨,想投曹操却没个门路,闲在家里大骂——怎么想卖国都这么难呢!
&esp;&esp;拱卫京师的北军根本不存在,五校尉倒是有,不过是给万潜那类的曹营元老当的,立过功劳年纪又大了,曹操给他们殊荣养老。南军倒还有,七署官员一个不少,兵士也不缺员,但只要张口说话,一水儿的沛国谯县口音,全是曹氏的老乡!城外是伏波将军夏侯惇麾下部队,城内有丞相长史王必管辖的兵,校事爪牙分布大街小巷窥视监察,几无隐私可言。
&esp;&esp;许都也算是异彩纷呈,像曹魏的分支机构、像养老院、像军营、像监狱——就是不像国都。
&esp;&esp;天子刘协似乎已习惯这一切,屈指算来自他九岁被董卓抱上龙位就是傀儡,如今三十五岁了,依旧是傀儡,盘古开天以来,皇帝当成这样也算古今向孙策开城投降就饱受非议,入主尚书台以来对曹操逆来顺受无半分违拗。想不失名节,又要保宗族富贵,不作出点牺牲可能吗?改易九州、册封魏公不都是在他的配合下完成的吗?这张脸早就保不住,不想当贰臣也是贰臣了!他和他家族的前途命运已毫无选择地攀附在曹氏身上了……
&esp;&esp;“怎么磨磨蹭蹭的,还不动手?”卢洪催促道。
&esp;&esp;华歆把牙一咬,心一横,跨上两步,哆哆嗦嗦揪住伏皇后发髻——这岂能制住一个大活人?但只要有姿态就够了,卢洪朝爪牙之士使个眼色,两名虎贲士立刻扑上,一左一右拖拖拉拉往外带。
&esp;&esp;刘协匆匆赶到殿门,却被士兵阻在殿外——天子竟驱使不动几个虎贲士!见郗虑也默默站在阶下,手里举着白旄之节,忙上前恳求:“郗公,可否向魏公进言?”
&esp;&esp;郗虑充耳不闻,宛若泥胎偶像,只低声喃喃:“莫问我……不关我事……不关我事……”
&esp;&esp;人群闪开,失魂落魄的伏后被士兵推出来,一见天子放声大呼:“陛下救我!陛下救我活命……”
&esp;&esp;刘协望着哀哀乞活的皇后,望着活死人一般的郗虑,望着手牵发髻满脸羞赧的华歆,望着凶恶叫嚣的曹氏爪牙……这情景何等熟悉?十五年前董承之女、怀有身孕的董贵人就是这么被抓去的,现在又轮到皇后了。天啊!这场噩梦还在延续,无尽无休,何时才是尽头?
&esp;&esp;伏后兀自痛哭哀求:“陛下救我活命……”
&esp;&esp;“救你活命?”刘协回天乏术连连摇头,“朕亦不知命在何时,如何救得了你?”
&esp;&esp;华歆早羞得无地自容,仿佛自己被扒光了弃于闹市之上。他松开伏后发梢,颤巍巍道:“走吧……走吧……”
&esp;&esp;赵达不冷不热道了句:“臣等辞驾!”便催促士兵押着伏后离去。刘协心如刀绞,却不忍再望皇后一眼。相濡以沫二十余年,伏后没跟他享过一天帝王之家的荣耀,反受尽千辛万苦,到头来竟还这等下场。
&esp;&esp;他低着脑袋浑身颤抖,听着皇后渐渐远去的惨号声,扭
&esp;&esp;脸间又见郗虑还蔫呆呆愣在原地,不禁怒满胸膛,厉声喝问:“青天白日朗朗乾坤,天下岂有这等事?”
&esp;&esp;问他又有何用?郗虑就像这朝廷一样,似乎已变成一具没有灵魂的空壳,他木然地看看刘协,紧紧攥着符节,一瘸一拐也走了;行出甚远,忽然一阵呜咽:“世上再没有郑氏高足郗鸿豫了,也再没有德高之士华子鱼了……呜呜……再没有了……”行尸走肉般缓缓踱去——是啊,谁不知他郗虑是郑玄高徒,谁不知华歆是平原名士?正因如此曹操才更要逼他们出头。如果连郗虑、华歆都能做这等事,天下名士谁不可抛弃名节投效篡逆?谁不可舍弃廉耻当曹氏走狗?曹操一石二鸟,既废了皇后,又树立两个“深明大义”投效新朝的表率,道德权威被砸个稀烂!
&esp;&esp;刘协欲哭无泪,扪心自问——莫说作为皇帝,哪怕作为一个普通男人、寻常丈夫,朕又何等失败!可这一切是朕能左右的吗?谁能帮朕?荀彧不在了,皇后也被废了,连个能推心置腹的人都没有,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esp;&esp;“老天爷,你睁眼看看吧!朕是天子,受命于你统治天下的人,可朕现在不想再做九五之尊了……朕不求复兴汉室国祚长远,但求做个不受摆布的普通人,难道连这都不行吗……”他撕心裂肺地呐喊着,一边捶打自己,一边撕扯着黄袍,状若疯癫,周匝宫人宦官虽多,却无一人敢劝慰——倒不是没良心,对天子说两句体贴话简单,可若叫魏公耳目看见,满门性命就不保了!
&esp;&esp;“尔等都是聋子、瞎子吗?”一声尖锐的断喝惊住众人——贵人曹节闻讯而来。
&esp;&esp;宫女宦官吓得魂儿都没了,宁得罪天子不得罪曹家,乱乱哄哄全跪下了。曹贵人杏眼圆睁满面娇嗔:“身为天子近人,不能为君分忧,要尔等何用?滚!都给我滚!”
&esp;&esp;“诺。”宫人哪见过这般跋扈的妃子?大伙哆哆嗦嗦答应一声,腿都不利索了,当真滚的滚、爬的爬。
&esp;&esp;刘协也不呐喊了,怒冲冲望着这个仇敌的女儿,几个时辰前他还对她畏如刀俎,现在不怕了,反正到头来不免国破家亡,豁出去啦!他两步抢上,对准曹节脸颊狠狠一巴掌。
&esp;&esp;“陛下……”曹节直挺挺跪在地,“贱妾自知有罪,我曹家世受国恩,却行此欺主之事。罄南山之竹难书僭越之罪,倾北海之波难洗狂悖之污。臣妾在此,陛下打也打得、骂也骂得,只求陛下不要苦了自己……”
&esp;&esp;刘协的手再度高高扬起,却迟迟没有落下——曹节白皙的脸上映着那道通红掌印,两只眼睛却直勾勾望着他。看得出来,她不似与其父串通一心,虽然她生性张扬不谙礼数,却未尝不是个体贴人。
&esp;&esp;刘协毕竟久读诗书,更被这半生凄苦锻炼出一颗悲天悯人之心,他默默提醒着自己:刘协啊刘协,你这是怎么了?莫说她并无恶意,即便真是曹贼派来监视自己的,一个还不到二十的女子,你怎下得去手?堂堂七尺男儿,又有皇帝之名,海纳百川怀德天下,就算与曹贼结恨又岂能迁怒于她女儿?朕若扬手即打、破口便骂,岂不与那卑鄙无耻的赘阉遗丑成了一路歹人?朕耻之矣!
&esp;&esp;慢慢地,他把手撂了下来:“你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