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我们都经过的地方。”
“楼梯?”
“从水手舱到客舱的楼梯,墙上很多划痕和涂鸦,多一个也不会引起注意。”
吕西恩点点头,把装行李的布包放到写字台上,翻找了一会,把一支铅笔递给菲利普,“用这个。”
铅笔不过是两块削扁的长木条,夹着一片同样扁平的石墨,用铜丝捆扎起来。菲利普把这件简陋的书写工具收进口袋里,“我该走了,免得水手长发现我不见了。”
“小心点。”
“你也是,翻译。”菲利普眨眨眼,拿走提灯,关上了门。
吕西恩擦亮从货舱里偷来的火柴,逐一点燃蜡烛,趴在写字台上,凝视着跳动的火焰,打算就这样等待天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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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1]吕西恩的年代,安全火柴尚未发明,黄磷火柴极其易燃(经常因为自燃发生意外)。在粗糙表面刮擦即可燃烧。
第9章线索
一旦适应了船上的节奏,海上——不论是哪一个海——生活就不可避免变得无聊。在“波尔图猎犬”号上面,生活节律并非由昼夜,而是由风和海潮决定的。有时候一夜平静,有时风向突转,不得不冒着打翻油灯烧毁整条船的风险,爬到桅杆上调整船帆。
暴风雨又是另一个问题。出于安全考虑,船队一般不会离海岸太远。天气一旦变坏,就要考虑抛锚躲避。哈维尔每逢此时就一定会在甲板上,提防嶙峋礁石或者不在海图上的小岩岛。在夜里触礁沉没的话,生存机会不高。
舵手似乎是仅靠经验来航行的。他和哈维尔为沿路大大小小的岛礁取了只有他们两个人知道的绰号,累积成一套使用范围狭窄的黑话。菲利普从没见过他们使用海图。除了广州,外国船只不准在别的地方靠岸,理论上来说也禁止绘图记录,不过菲利普现在已经明白“理论上”是一回事,实际上又是另一回事。
“况且。”菲利普讲了这件事之后,吕西恩评论道,“画在纸上的航海图可以暴力夺走,记在脑袋里的东西不行。舵手和水手长在用这种办法来确保船长任何情况下都不敢把他们推进海里。”
“你怎么会想象到这种阴暗状况?”
“不用‘想象’。类似的故事听多了。我是个在港口长大的孩子,而且朱利安神父的告解室不过是四块薄木板。我和我的哥哥姐姐们时常在外面偷听,你不会相信水手们到底在那个小木盒子里坦白些什么。”
于是菲利普在水手舱里时常想这个问题。躺在吊床上,随着船轻轻左右摇晃,听着其他人的呼吸和鼾声,思忖这艘战船,又或者说,这一类战船,见识过怎样的罪行。疯子似乎从不入睡,对着烛光喃喃自语,他面前的蜡烛绝对不能熄灭,否则他会“发作”——哈维尔用的是这个词,“发作”,状况好的时候躺在地上抽搐,不好的时候“就像染病的豺狗一样”用牙齿和指甲撕扯出现在他眼前的人。所以疯子脚下总是堆满蜡烛,前一支快要熄灭的时候,不管是谁刚好在附近,都会快步跑过去,点燃下一支。
从广州城买的钓线和鱼钩带来了比预想中更大的收益,以至于哈维尔免除了菲利普的部分甲板杂务,指派他捕捉新鲜食物,好让水手们每天至少能吃上一次烤鱼。船上没有现成的饵料,于是他和厨师一起捣碎那些不适合直接食用的小杂鱼,加入面粉揉成小团肉饵,用来钓体型更大的海鱼,多余的碎肉酱扔进晚餐的浓汤里——马铃薯用完之后,这些热汤逐渐变成一锅锅充满谜团的混沌液体,每天都能从里面打捞出意料之外的异物,纽扣,表链,煮得脱了皮的动物尾巴,鳞片,石子和头发。捣烂的小鱼也许能改善它的味道。
等鱼上钓的时候,他就靠在船尾栏杆上画画,借用吕西恩给他的铅笔。没有纸,他画在平整的小木片上。目光所及的东西都成为他的描摹对象,桅杆和船帆,海鸥,各种各样的鱼,一些他知道名字,另一些从未见过。他也尝试凭记忆画家里的骡子“南瓜籽”,还有弟弟的脸。木片太小了,放不下细节,只能画一个侧影。雅克长得像母亲,浅色头发,尖鼻子。菲利普和父亲更相似,绿眼睛,一头很容易长成鬃毛的棕发。雅克不能外出太久,海风和猛烈的阳光都让他头疼,画画是兄弟两人为数不多的共同娱乐。
“我应该能为你找来一些合适的纸。”
菲利普原本正在描画船首像的轮廓,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把木片藏进口袋里,抬起头。吕西恩在他对面坐下,屈起膝盖,背靠着木箱,这是他新近发现的优良掩护物,就算有人特意看向船尾,也只会看见菲利普一个人。
“我们今天有约定见面吗?”
“没有。”吕西恩抬头去看天空,在阳光下眯起眼睛,自上船以来,他好像缩小了一圈,“我需要新鲜空气,免得把胃吐出来。”
“你需要休息,你看起来不太好。”
“我‘休息’够了。船长说再过两天就能和福建水师会合,我希望他们马上出现,至少我能开始好好做本职工作,而不是呆在发霉的木头牢房里——我是不是打扰到你了?”
“不,没有。”菲利普看了一眼钓线,上面绑了一串小铃铛,到目前为止,弄响铃铛的只有风,“访客不多的一天。”
“我的意思是你的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