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以上去了。”
吕西恩眨眨眼,还没从脑海里的种种计划里回过神来。官差让开了,他走上楼梯,像是踩在不稳的河沙上。
榕树的树影覆盖了大半个楼层,几乎从栏杆一直洒到吕西恩脚边。多余的桌椅清理到一边,只留了一张铺了刺绣红布的圆桌,散落着茶具和吃了一半的食物。巡抚打了个手势,同席的其他人站起来走了,只剩两个官差站在巡抚背后,一动不动,像两个纸扎的公仔。巡抚本人注视着他,松弛发皱的脸颊令他看起来像只阴郁的马骝(2)。
“我听说你死了。”这是巡抚第一句话。
“您通过我的老师派我到‘波尔图猎犬’号上,因为您想知道他们在走私什么。”吕西恩开口,仍然站着,“我现在可以告诉您那艘船的情况了。”
“说吧。”
他开始陈述。整个曲折航程都挤在他的喉咙里,几乎呛到他。对方一言不发地听着,没有表情,仅仅在吕西恩提到南日岛的时候蹙了一下眉毛。
“……所以。”吕西恩渴望地看了一眼茶壶,清了清喉咙,收回视线,“我的养父和哥哥什么都没有做错,他们应该继续留在黄埔。”
“你和别人提起过这件事吗?比如你的哥哥?”
“还没有。”
“这个夷人,菲利普,他在哪里?”
吕西恩本想如实回答“法国商行”,但某种东西让他警觉了起来,也许是直觉,也许是巡抚语气里的轻微变化。他感到心跳快了起来,恐惧和冷汗一起溢出,就像人们不慎在水里踩到蛇那样。
“菲利普在教堂里。”他说。
巡抚点点头,似乎感到满意。他敲了一下桌子,两个官差大步逼近吕西恩,一左一右抓住他的手臂。
“这个人刚刚承认他串通葡萄牙人私卖军火。”巡抚懒洋洋地拖长声音,“把他关起来,但不要弄出太大动静。带几个人到黄埔去把法国鬼也抓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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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1指珠江南岸,并非河南省。河南发展得比河北(同前,指珠江以北,并非河北省)慢,至19世纪初仍是大片稻田
2猴子
第27章涟漪
摆钟的滴嗒声令菲利普烦躁不安,站了起来,因为无处可去,绕着餐桌转了一圈,又坐下了。黄伯不知道是没有察觉到住客的焦虑情绪,还是根本不在意,一心一意往滚烫的可可里加糖,一边加一边尝,直到满意为止。
“我能要一杯吗?”
年老的商行雇工看了菲利普一眼:“再也没有。但是有茶。你要茶?”他的句子短而高效,适于市场讲价的风格。
“不用了,谢谢。”
昨晚发现的那瓶朗姆酒还在原处,菲利普下定决心,走到架子前面,把那个棕色玻璃瓶从瓷罐之间拽了出来。酒还剩大半瓶,随着他的动作晃荡。架子末端还有一堆脏乎乎的玻璃杯,杯口朝下放着,沾在杯底的灰尘都因为广州旷日持久的潮湿天气结块了。他随便用衣服下摆擦了擦,回到桌子旁边,倒出一杯酒,灌了两大口。黄伯乜斜着眼睛打量他,一句话都没有说。
钟摆慢悠悠地晃动,左,右。
“不走城门,要怎么进去广州?”
听到这个问题,老人眯起眼睛,像一只刚从瞌睡中醒来的老猫,他搔了搔下巴,用干瘦的手指拢住装可可的杯子:“一个城市有很多孔洞。”
“孔洞”,奇怪的措辞,菲利普猜对方的意思是“秘密出入口”或者“漏洞”,脑海里不由得浮现出巴黎城露天污水渠[注1]的可怕景象。要是吕西恩从类似的地方跋涉进去,脏水可能会先杀死他。
“什么孔洞?在哪里?”
“想知道,就要付钱,生意,不可以随便说。如果说了,别人没有生意。”老雇工呷了一口热腾腾的饮料,“不担心,吕西恩很好,他聪明。”
但愿如此。菲利普又喝了一小杯朗姆酒,支着下巴,呆呆地看着被柴火熏黑的窗户。从这个角度勉强能看到教堂大门,以及门前那个淡红色石墩。从码头方向来了一群人,都带着武器,穿着一样的衣服。菲利普坐直了,往右边侧头,试图看得更清楚些。
“这是正常的吗?”他问黄伯,指着窗户。后者走到窗边,几乎把鼻子贴在玻璃上,挡住了菲利普的视线,他只好也站起来,从老人背后张望。兵丁撕下教堂门口的封条,踹开门,鱼贯而入。黄伯深吸了一口气,转过身,冲菲利普摆手。
“这不好,你需要走。”
“什么?去哪里?吕西恩——”
“这是吕西恩给你的警告。”老雇工拍了一下菲利普的头,好像他是个需要教训的六岁小孩,接下来的句子变长了,句法也更加混乱,“士兵通常不来黄埔,来了就不好,来了就是逮捕,但是他们没有来商行。肯定吕西恩告诉他们‘教堂’,所以他们走错。你逃跑,去澳门。”
“我要去广州城。没有吕西恩,我不去澳门。告诉我秘密入口在哪里。”
“不行!”老人又拍了拍法国人的头,这次更用力一些,“不能两个都进监狱,你去澳门,那里有加布里埃。”
“你怎么能确定吕西恩入狱了?也许我应该在这里继续等到中午——”
“那些人在教堂找不到你,马上来这里,你没有时间。”